怎生意稳
“事已至此, 大哥哥节哀顺变吧。”
细雨霏霏里, 信王俯身安抚简郡王。这炎凉的世道, 太监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凯旋归来的皇子因为身无可依了, 连伞都没人送一把。这样的悲凄, 除了身在其中的人能切实体会, 别人至多看个笑话,笑过就散了。
信王也是这么安慰他:“天灾人祸,说不清楚。大哥哥起身吧, 有话咱们上里头说去。你的委屈也好,悲痛也好,都告诉皇父, 跪在这里不济事, 叫人掩嘴葫芦笑罢了。”
简郡王抬眼看他,“天灾人祸?两条人命, 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什么叫天灾人祸?天灾我没看见, 我看到的是人祸。你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和霍青主是一个妈生的, 你们本来就是一伙。动了那么多的手脚,别打量谁不知道, 为什么今天坐上皇后宝座的会是右昭仪?太子手里掌握着控戎司,有意往暇龄身上泼脏水, 这样还不够么?一定要把她们的命算计没了才满意?你们究竟长了怎样一副心肠, 为什么会恶毒至此?”
这大概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所处的立场不同,获得的感受也大不相同的缘故吧。
哪起政斗不要人性命?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有人活下来,当然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于信王来说呢,这场混战最后的胜败,没有对他产生切身的影响,事件告一段落后,他就可以站干岸看热闹了。简郡王对他的迁怒,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还可以扮一扮好人,毕竟他只是个一没权,二没势的闲散王爷。
他说:“大哥哥你不能这么说,控戎司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一个妈生的是不错,落地之后各长各的,霍青主是太子,我霍青葑不过是个王,生来地位就有高低之分。其实说到底,咱们兄弟的处境一样,谁又比谁好呢。还有一件事儿,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今儿不是二哥的千秋吗,北边宜春/宫里设宴,北宫所有人都参加了。皇后宣布了个好消息,说她和跟前长御都怀了龙种,皇父老来得子高兴坏了,大哥哥听来好笑不好笑?”
好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他万里迢迢赶回来,至亲的两个人都不在了,别人却在庆贺得子。皇父不是最疼爱暇龄吗,不是最宠信他母亲吗,为什么现在她们死了,他却高兴得起来?帝王之心,果真冷硬如铁,他为她母亲不值。含辛茹苦二十年,最后就因那莫须有的罪名葬送了性命,而皇父却和别人生孩子去了。
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渐渐倒映出人影。模糊的面目让他一阵恍惚,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慢慢握紧双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流如注,也不觉得疼。有一瞬他甚至后悔生在这帝王家,苦心经营,转眼成灰,最后到底图的什么?心里有一簇火,越烧越旺,快烧破皮囊,烧毁他的骨架了。他忍,忍得肝胆俱裂,忍得万箭穿心。他想杀,杀光这宫廷中的所有人,来祭奠他母亲和妹妹的亡灵。
信王在边上叹息:“大哥哥,咱们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好歹一处长大的。听弟弟一句劝,忍字头上一把刀,过了这个关口,后话可以再议。别忘了,你现在越失态,别人就越高兴。你瞧得见的是咱们兄弟,瞧不见的还在人家肚子里呢,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也没有任何人真心对他,但信王这几句话还是在理的。下定了决心一往无前,但目下终究要忍,留得青山在,才有翻盘的机会。现在的皇父,老来得子的皇父,恐怕再也不在意会不会多损失一个儿子了。那么他的一切痛苦和挣扎都是无用功,只会成为政敌的有力把柄,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
两拳撑地,他站了起来。因为跪的时候太长,腿弯子没有力气,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适时掺了他一把,他转头看他,少年眼里神色复杂,以前的不识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见了。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他推开他,举步往正殿里去,进了这满室辉煌的权力中心,一簇簇灯火全晃动起来,照得他眼晕。他曾经爱戴的皇父高坐龙椅,眯着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来,重重把额头抵在金砖上。
“儿子不辱使命,得胜还朝,特进宫来,向皇父复命。”
上首的皇帝连连说好,却不知应当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儿子。
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无奈,党争越来越分明的今天,已经到了选择是保車还是保帅的时候了。作为帝王,不能眼睁睁看着朝纲被搅乱,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当做不愉快来看待。无论如何,他药罐子里的附子,太子香炉里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实存在的。左昭仪在时,曾经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顾,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连这个皇长子也不该留。
只是为什么会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为发生种种一切时,这个儿子正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吧。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不在,他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万事皆有定数,半点勉强不得。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依旧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寻常问了前方的情况和损耗,最后道:“你长途跋涉辛苦了,暂且把虎符交还枢密院,这阵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最寒心是什么?是你凯旋而归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马功劳兵权却被缴。封王封侯暂且也不去想他了,连带过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两腿战栗,几乎要站不住。本想隐忍,可最终还是脱口而出:“皇父,我母亲和暇龄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招致这样的收场,还请皇父明示。”
皇帝脸上显见厌弃,“你远在边疆,大约还不知道内情,暇龄那天进宫,要求朕为她做主……因为她看上了有妇之夫。朕没有答应,她怀恨在心,往朕的药罐子里下毒,险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听着,苦涩地点头,“暇龄有时候确实荒唐,但说她弑父,儿子万不敢相信。退一步讲,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亲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这长子还有一点亏欠,那么他现在的咄咄质问,也把那仅剩的一点情义都消磨光了。这世上何尝有人敢这样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为什么还要翻扯一遍,难道嫌他不够痛吗?
皇帝拍案而起,“因为你母亲教女无方,到最后还在袒护那个不孝女,欲图栽赃青主,为你肃清前路。朕自龙潜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朝局倾轧没有见识过?当初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在朕身边也发生过,朕只想同你们说,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试图扭转乾坤,谁有登极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夺位大战,朕的十个兄弟,折进去六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曾对自己说过,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朕的儿子们身上。朕对你们兄弟,也算费尽了心力,可是到头来手都伸进朕的药碗里来了,朕活着,就这样招你们不待见么?”
皇帝的这番话无异于闷雷,压抑却又重如万钧地罩在众人头顶。没有人再站得住了,纷纷跪地叩拜,乞求圣驾息怒,唯有简郡王还立在那里,他颤抖着,摇摆着,泣血般哀嚎:“皇父当初为什么要生儿子?儿子现在多后悔来人间走了一遭,让我看着至亲的人接连离我而去。我给母亲做的骨笛,给妹妹带的灰兔,如今应当怎么处置……她们都不在了,我离京短短半年,她们都不在了……”
他踉踉跄跄奔出太极殿,奔进了瓢泼的大雨里,直到人影消失,众人才从如梦的情境里挣脱出来。
太子见皇父脸色发青,忙上前搀扶,“皇兄是气急攻心才会出言不逊,皇父千万别和他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闭上眼睛长叹:“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不如先辈铁血,总想着顾全,却不知不觉伤害了所有人。
这样无边的悲伤,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呢。太子挂心皇父,愈发的憎恶霍青鸾,其实他并不是个容不下兄弟的人,可过去的十年间,从他母后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仪母子从来没有停止过算计。一个太子的头衔就那么重要吗?要不是他自小受封,离开这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他真想将这把宝座让给他们,自己捆上星河,带她游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骑虎难下,每个人都是骑虎难下,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放弃便尸骨无存。所以要继续战斗,他是这样、霍青鸾是这样、宿家也是这样。
“儿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说,“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青鸾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赔罪。”
皇帝立刻便断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儿子搀着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着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在皇父的心里,谁才是至亲骨肉,是割不断抛不下,想要一力维护的人,现在总算看分明了吧?从来只有太子,永远只有太子。母后大行后他搂着他们兄弟说的话,在太子这里全数得到了应证。他果然是处处向着这个接班人的,他对得起母后了。
他转回头,见敏郡王还在,“三哥,今儿上我的武德殿将就一晚?”
敏郡王摇头,“不了,我脑仁儿疼,得回家找个人给我拔火罐。”说着背起手,怅然往宫门上去了。
这前朝走得没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龙椅上看了眼,即便宫灯一盏盏熄灭,它还是晦暗处最耀眼的存在。权力这东西真的会乱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胀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从一个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个门阀的倏然陨落,都是从那方寸之间发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镜子,皇权愈强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这种可怕的撞击让他时刻如坐针毡,担心时局一旦变换,将来不知会怎么样。
他提袍迈出殿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灯全都熄灭了,深广的大殿又变成洞开的虎口,让人感到畏惧。他快步离开太极殿,边上太监为他打着伞,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打了个寒战。待走进立政殿时,太子恰好从内寝出来,他向菱花门内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点头,“大伙儿都累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子说着往立政门上走,信王追了两步,“哥哥,看青鸾这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顿下步子望他,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那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两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颔首,回身看见宿星河举着伞候在宫门上,等太子出去,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他哂笑一声,女人啊,就是没骨气。宿家现在可算里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赐。这场皇权的逐鹿,谁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无辜的?到底各凭本事,官场上见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里燃着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风雨交加有鲜明的对比。底下太监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盏茶才往后面寝殿去,别人的女官不论多晚都要等主子回来,只有他的女官,长了颗石头疙瘩一样的心。
茵陈抱着软枕,已经在南炕上睡着了。她来武德殿后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寝前说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这么不尽职的人,难怪东宫不要她,给打发到他跟前来了。不过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门武职,官衔都不低,如果东宫留下她,封她当了太子妃,那东边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极力照顾东边,可惜太子并未领情。
他弯下腰,叫了她一声:“侍中?”
从没见过睡得那么死的人,不过圆而稚气的脸和嫣红的嘴唇,倒甚是可爱。
他站在那里,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揽进臂弯里,再轻轻拗起来。她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他便托着她,往内寝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见状,把殿门阖了起来,后头的事儿就不归他们管了。
啧,二月二,龙抬头。逢着花朝,又是惊蛰,难怪一天之内发生了那许多事呢。其实天气还没真正暖和起来,夜里夹了雨丝儿,拍在脸上凉飕飕的。
站班儿的紧了紧领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
星河昨晚给冻了个伤风,坐在炕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来的太子靠着门框笑话她:“让你回去你不愿意,长行市啦,在那儿傻站着,不多会儿就冻成了这狗模样。”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您能别给我添堵吗?”
恰好德全端着药碗过来,他顺手接了,踱着方步进去,搁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吗?”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红,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离我远远的吧,没的过了病气儿。”
药不好喝,她横着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瘫倒了,哼哼唧唧说难受,满炕打滚。
太子也有过生病的时候,伸手摸摸她额头,滚烫一片,他说:“发热了,身上疼吧?我给你从上到下捏捏好吗?”
这一捏还能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得忍着疼,还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紧了被子说不,“您别管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今儿忙,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太子嘟囔了两句,刚要呲打她,德全在门上喊起来:“侍中来啦……哟,您的眼睛怎么了?”
星河听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头发凉,茵陈白着脸,肿着眼泡儿,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忙喊她进来,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愿意参与她们女人的事儿,转身便出去了。
茵陈和他擦肩而过,连礼都懒得行,直奔里间了。他暗暗腹诽,但因为星河和她交好,没好意思计较。头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气倒不错,他迎着阳光往东去,路过槛窗下时,听见里头传出哭声,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不知在说些什么。给德全使个眼色,示意他听壁角,德全立马领命,缩着脖子溜进了西配殿。
茵陈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来和姐姐道别。
星河吓得不轻,拽住了她的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呢吗,咱们一块儿想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茵陈哭得打噎,“就是昨儿晚上,信王趁我睡糊涂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贴门的德全听了,忙捂住嘴才免于笑出声来。这个耗子爪,到底还是孩子,这不是好事儿吗,两个人有了说法儿,转天就能请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陈哭得伤心,“我不愿意,他就用强的,先使劲扒我衣裳,后来拿腰带把我手捆上了……”撸起袖子让她瞧,深深的两道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星河心里发沉,牵过她的手看,一时竟不知道应当怎么评价信王的这种行为了。
原本小儿女情热的时候,想要更亲密的接触是人之常情。当初太子送茵陈到信王跟前,也是本着玉成的美意。可是一切的发展,都要基于互相爱慕的基础。确实,女官得做好随时被临幸的准备,但若极力不从,作为主子就应当放弃,好歹成全一个男人的气度。现在算什么?霸王硬上弓么?她一霎那么后悔听了太子的话,把她送去了武德殿,要是留在东宫,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规劝她呢,姑娘遭遇如此不幸,再多的话都不能缓解她的伤痛。她只有含蓄地问她:“你现在对信王是什么想头儿?终归一夜夫妻……他应当会向皇上上疏,迎你做王妃。”
茵陈却冷笑起来,“我要是真跟了他,恐怕将来少不得有一场轩然大波。信王狼子野心,我在他跟前两个月,瞧得真真儿的。这人狠起来,至亲亦敢杀。回头你们都好好的,把我撂在外头,还要连累我家里……我有什么不足之处,招姐姐这么嫌弃?”
星河忙说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这不是问你么,终究那事儿……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顿了顿复问她,“你先前说的,信王狼子野心,是真的?”
茵陈嗯了声,“我同您做个交易,只要您答应,等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站出来,作证揭发他。”
这倒不错,信王的不安分,想必太子也有所察觉了。星河说好,“你的条件是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办成。”
茵陈目光如炬,一把紧紧扽住了她,“我的条件很简单,将来您嫁给谁,带上我。我不会和您争宠,反正我想到男人就犯恶心……我只要和您在一起,让我一辈子看得见您就成了,您能答应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