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

  卫善泡在浴桶里时昏昏欲睡, 等散了头发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 心里把这事想了又想, 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可一时又想不起漏掉什么来, 手里握着金簪, 手指头摩挲金簪上那一排圆珠, 想起秦昭来。
  也不知道他到了吴江没有,是不是已经安营扎寨操练水军了,二哥原来从没打过水战, 这一场又是上辈子没有过的大仗,根本就不知输赢,前世今生改变了许多, 纵有天命也难免替他担忧, 卫善越是想就越是睡不着。
  脑子里的东西多了,想的事也多起来, 前世那些事不住在心里打转, 先叹一声杨家那些没了的小姑娘, 想着等到中元节时, 要替她们好好烧一回纸。
  跟着又想起杨云翘, 若她真是杨家买来的女童,那她对杨云越这对“哥哥嫂嫂”言听计从倒不足为奇了, 卫善见过许多这样的女孩子。
  杨思召对待她,跟对这些女孩子用的手段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些买来的女童, 年纪幼小,没有主意,想逃的能逃的没有几个,何况逃也逃不出去,多数就此忍辱偷生,熬到年纪大些就配给小厮。
  还有些年纪大了不再侍候杨家兄弟了,又想起当时在杨思齐杨思召屋子里有多么风光,随手一把赏赐,就足够她们二三个月的月银。
  十岁出头女孩儿便晓得抹胭脂敷花粉,争缎子争衣裳,除了在杨思齐杨思召的跟前讨宠,还要到太太跟前去讨宠,杨夫人看这些跟看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分别。
  叫得好听些的,便多得两块花缎子,久而久之,这些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就似宫里养的灵猫细犬那样,只知道讨主人的喜欢,再不像个人了。
  还有的为着慢些长大,绑胸绑脚绑腰,把自己饿得细瘦,只求不要这么快就出园子去,还有知道自己要被配人,转而去求杨夫人的。
  卫善脸贴在锦枕上,身下铺了象牙抽丝编的小牙席,伸摸到压席的水晶瑞兽上,滚烫的掌心这才慢慢凉下来,她胸口起伏,阖上眼儿调息,这才慢慢平复。
  杨妃同这些女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对杨夫人是从小到大的恐惧,她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会,被杨云越送给正元帝,怕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当贵妃,更没想到自己还能当上皇太后。
  卫善出小瀛台的时候,杨云翘已经死了,她当上皇太后时四十岁都不到,分明年纪还不大,秦昱当上皇帝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舒心,怎么突然就死了,短短几年都不够她过足皇太后的瘾。
  卫善出来时也曾问过碧微,她只说杨云翘是急病而死的,秦昱还在母亲灵前痛哭,缀朝三日,给杨云翘建祠堂,里头的像据说塑得极肖真人,因着美貌轻灵,还真香火不断。
  杨云翘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急病,穿着太后冠服到小瀛台来耀武扬威时看上去气色极好,怎么隔得五六年,竟能急病而亡。
  卫善坐起来,两只脚叠着,拿指甲一下一下刮着牙象席,杨云翘死了没多久,她从小瀛台出来,杨宝盈从甘露殿里迁居到内廷角落的大福殿去。
  说是清净深幽,适合皇后修身养性,可大福殿在前朝就是冷宫,旁边就是三清殿,犯了错的宫妃宫人们被罚到大福殿去,就在那儿当女道侍奉三清,这辈子都不许出殿门。
  那会儿杨云翘已经死了,杨宝盈被发落到冷宫云,卫善心里也并不觉得痛快,她的仇人都好好的活在宫外,杨宝盈姐妹怕是杨家两个“干净”人。
  原来没有细想这些,还当是碧微把她挤了出去,哪作是碧微极得秦昱的宠爱,这才让他连礼法都不顾,把甘露殿给了碧微,让皇后住到大福殿去。
  这样没有体统的事,朝上便是再自顾不暇,也依旧有言官进谏,反是杨家,一点声息都没有,杨云越一句话都没替女儿出头。
  秦昱能当皇帝,好少不了杨家作推手,他当了皇帝之后,也确是对杨家多有加恩,碧微身边的宫人,也曾说过杨宝盈不止一次折腾过碧微,要她下跪要她奉茶,零零碎碎拿这些事来折辱她,秦昱要怒早就怒了。
  若说他是因着母亲容忍表妹,上辈子的卫善都不会信,秦昱眼里就没有旁人,登上帝位后行事更是随心所欲,哪里会为了母亲忍耐。
  这些事她还曾经问过,碧微面有难色,她便没再问过,此时想来处处都是古怪处,难道秦昱发现了自己的出身,跟杨家也并不是亲戚,这才发难不成?
  卫善想不明白,把这事又在心上记一笔,必还有让杨家和秦昱反目的事,她记下一笔就听见窗前微响,一只手按住金簪,可她院前围着许多兵丁,一夜还轮换一次,等得一刻外头什么声响也无,怕是野猫,躺在席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七夕节,卫善一早起来掀了帘子,沉香几个都凑到床前给她行礼磕头,一人三拜齐声祝祷:“恭贺殿下芳辰。”
  卫善笑一笑,挥手发赏,沉香打开窗子,卫善坐到窗前梳头,一抬眼就看见窗前栏杆上摆着一个穿绿色荷叶半臂,手里执着荷叶的粉白摩诃罗娃娃。
  她一下子笑起来:“这是谁放的?”
  沉香握着满把的头发,细细替她梳过,在发尾抹上茉莉香膏,一面梳一面道:“早上起来就瞧见了,怕是青霜放的罢,她起得最早。”
  青霜日日都要练剑,要寻一个后院无人的地方,练上一个时辰这才回来,本来屋里也不必她侍候卫善,也只有她一个有这般孩子心性。
  可等卫善梳了头换过衣裳,青霜迈进门来时,头一句便是对沉香笑道:“外头的娃娃是谁立的,立在栏杆上竟不倒。”
  这才引人惊异,沉香把竹苓广白初晴几个问了一圈,没一个人去放这个娃娃,卫善看了一眼道:“拿进来给我瞧瞧。”
  去拿的还是青霜,她胆子最大,沉香倒是先去了,仔细一看栏杆上已经爬了一圈蚂蚁,原是拿饭团粘在上面的,天热米酸可不引了蚂蚁来。
  青霜伸手掰下来,这么个彩画的娃娃,又不能拿水冲,一冲就失了颜色,便盛在托盘里,拿给卫善看,做得倒确是精致的,青霜还指着娃娃头上两只金蝴蝶:“这不是昨儿公主头上戴的。”
  能进院来,还能在院里粘上东西,这倒半点儿没趣味了,想想都有些渗人,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卫修来了,看一看这个娃娃,笑了起来:“是我放的,想你今儿开窗就能看见,哄你高兴。”
  卫善这才笑了起来,叫人把娃娃弄干净,收到小匣子里,卫修看着面上带笑,心里却蹙了眉头,娃娃不是他放的,可他却知道是谁放的。
  昨儿轮班,魏人杰轮的是第二班,半夜里轮着他,除了他哪个还干得出这事来,怪不得他一双眼睛老是盯着善儿,原来打的这个念头!
  魏人杰还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心里惦记了一整夜,一看娃娃已经被收起来了,才要咧嘴笑,被卫修盯了一眼,魏人杰赶紧背着手转过去,只当自己从没进来过。
  他回去先是合衣躺了半宿,这半宿眼前就一直是卫善在楼上冲他招手的模样,跟着就是她发怒生气砸窗户,反正除了楼上那一笑,从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声气。
  魏人杰对女孩儿家的小性子并不陌生,家里有个妹妹,再乖巧总有使小性的时候,可此时又觉得卫善连发起怒来都不同。
  魏人杰在床上翻来翻去,跟他一个房的兵丁就笑起来:“今儿不是出去过了,没找着地方?”
  他浑然不解其意,那人便当他还是个雏儿,本钱这样壮,只不曾经过,笑一声道:“你这样的顶好带着东西去见姑娘,外头这许多,就不能买上些,几朵绒花两盒胭脂……”
  魏人杰“腾”的一声翻身坐起来,急匆匆赶出去,那人后头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因着平日里处得好,还有心替他顶替守卫,没想到魏人杰竟按时回来了,想想他是头一回,快些就快些,还拍拍他的肩:“多几回就知道滋味了。”
  魏人杰袖子里藏着东西,借口听见里头有响动进去查探一翻,飞快把那个小娃粘在栏杆上,做了贼似的面红心跳,自己独个儿紧张了一宿,手心不住出汗,心里急恍恍的,又不知道自己到底为甚做这样的傻事儿。
  等卫善盛妆出来,去赴刺史夫人的宴会,魏人杰的眼睛依旧粘在她身上,她穿了一身荷叶半臂,面庞粉白,粉唇轻点,额间贴了花钿,就像昨儿他挑了半日的那个娃娃,魏人杰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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