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醋
卫善接连几日都抽不出空来, 卫敬容把她差到徐淑妃的身边, 叫她跟着徐淑妃看看宫中大宴是怎么安排人手的:“你出去这么些日子, 原来的功课可都丢了罢, 赶紧跟着淑妃多看看多听听。”
日子一天天的过, 走的时候还是小姑娘, 算一算再有几月就满十四了, 该教她的一点都没教,定婚备嫁,眨眼就过去了, 怎么不叫人着急。
卫善给秦昭寄了一罐头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卫敬容,洗三一过, 她便把冰蟾叫到丹凤宫里, 细细问她路上都有些什么事。
问了才知道这十个月里,两人的信一直就没断过, 秦昭在宫中时还能说是写信给小妹, 在大营里还牢牢记着不忘, 又是九层摩诃罗, 又是一城烟火, 卫敬容听着,嘴角就翘起来。
善儿这个孩子, 此时不懂得,往后便能知道这份心思有多难得了。原来总想着显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 善儿嫁他便是皇后, 这才觉得是桩良缘。
如今看看反是昭儿更好,心思更细,待善儿那是从小到大的体贴,秦昭从小要的便少,别个都要马要狗,独他和善儿一起养一只树丛里掏出来的黄白猫儿,那小东西本来便养不活了,怕是生下来太弱,被母猫给丢了。
善儿拿小被子裹住,又喂它吃奶糕调的糊糊,两个人尽心看着,这猫儿竟然活过来,那会儿正是冬天,丫头们在做炸糕吃,裹了蜜豆泥,炸得金黄酥脆,满屋子都是甜香,就把这小猫叫炸糕。
很是精心的养到它能跳会动,竖着小尾巴在点心盒子里拱来拱去,睁开乌晶晶的眼仁儿,叫声娇嫩,还会举着小爪子扑人。
卫敬容一时想起旧事来,这猫儿后来摔下罗汉床跌死了,善儿哭红了眼睛,是昭儿拍她哄她,还满园子想找一只跟小炸糕差不多的猫儿来,想哄善儿高兴。
可善儿是个死心眼,这些小猫都不是炸糕,哪一只都不肯要,抽抽哒哒哭了许多天,后来怎么好的,连卫敬容都忘记了。
这么想一想,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善儿想要什么,他总是尽力,若实在不成,也不叫她难过得太久,卫敬容越想越满意,这会儿若是再不教导她,到了封地要怎么给昭儿帮手。
原就想把她领在身边,学着怎么管宫中事务,后来正元帝和秦显都没有要结亲的心思,她便也不再把侄女儿拉在身边,免得传到正元帝耳朵里,再被人挑唆两句,让他以为她还存着要结亲的心。
此时秦显正妃位已定,教导善儿这些也不怕人说闲话了,可她又在月子里,这桩事便交给徐淑妃。徐淑妃拉过这项重任,只觉得身上担子重得很。
又是大婚又是满月,还有亲蚕礼,再加上教导公主这一项,很有些喘不过气来,杨妃纵不是个空摆着好看的,也不能叫她插手这些事,余下的份位又不足,想多抬起两个来罢,又怕再来的跟杨云翘是一样的性子,那还不如自己辛苦些。
谁知卫善很让人省心,礼单子一拿上来就有分得清是六局里哪一局该管的事,尚服局管宫中御服首饰,出席大典时哪一宫里的娘娘们穿的礼服分派给她们,让两位尚服先来奏请。
大典之中各样礼仪也先让两位尚仪到各宫说明,派司赞典赞何时祝酒何时宴时。尚食局把各宫娘娘们不用的汤水果酒都列出来。当天各宫要送给太子太子妃的东西,也先列出单子来筛选过,免得有犯忌讳冲撞了的。
卫翻翻一回便说出十几样,徐淑妃听得惊诧,娘娘派人来说时还说公主从未学过,原是自谦,这样能干还说从未学过,光是公主一个,这样的大典就已经能分派过来,着意赞了一声:“公主果然是从小就跟着娘娘的,这些事我还手生呢,若有不到处,还得请公主指点。”
她话说得软,卫善也跟着软:“淑妃娘娘办得极好,我不过是白说几句,跟过来看看热闹的。”徐淑妃接了差事,自然要办得顶头上司满意,把大宓小宓分开坐次,按着份位来,宓宝林离皇帝远得几乎看不见,位次都排到回廊下了,少不得要吹吹枕头风。
宫里有窖藏的旧年菱角新菜,是预备着今年太子大婚拿出来的,连同冰封的葡萄柿子石榴这些节令没有的东西,一并呈在食案上,卫善随手就给杨云翘的桌前添了一碟子菱角。
徐淑妃一看便道:“她不吃菱角,旁的水生物她都极爱,倒不像北边人,只这一样不肯吃,古怪得很。”卫善却笑一笑:“都是旧年窖藏的,葡萄还好些,旁的谁也不真吃,不过摆在碟子上看一看罢了。”
王七从杨云越那帮族亲嘴里还真挖出些东西,杨云越那几批女孩子,都是从南边买来的,有采菱的有采藕的,南边坐小舟采菱角采芡实摘荷花,写出诗来自然美。
甚个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听着是好听的,看也是好看的,可七八岁大的女孩儿,便要坐在大木盆里划水采菱,采了来还得剥出来,菱角刺硬扎手,一双手就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王七一报给卫善,卫善便想起这么一节来,卫敬容喜食这些水里生的嫩物,初夏的银苗菜更是不能少,杨云翘却是看都不能看见菱角,她最厌这个,说这东西生得恶心食之无味。
剥上来都是白嫩嫩水灵灵的一碟子,怎么会恶心,偏是这些小处,叫她猜着了,给杨云翘添上这么一碟子,本来她看太子娶亲便不好受,这下就更不好受了。
徐淑妃自然不会因为杨云翘开罪了卫善,这本来也是一桩小事,窖藏的东西摆在海棠五心攒心中,一桌上能有一碟,已经算是盛宴了。
小小作弄杨云翘,至于杨家那个苦命的侄儿,则听了林先生的计策,不用卫家人同他接触,他本就是随处混口饭吃的,凑出一个曲艺班子,让他抄抄写写干干杂活,慢慢到京城来。
卫善坐了整日,觉得无趣,在业州时不时便能传一传王七,吴副将把她送到皇城便又行军去了清江大营,也不知道二哥收到她送的东西没有。
秦昭早早接着卫善将要到京城的消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她既到了京城总要给他写信的,等吴三人到,卫善送的东西也跟着到了。
盒子里装着三件东西,一个梅花攒心的剑穗儿,一只扇套,还有一只桃花雪洞小罐子。秦昭一看便笑,那剑穗儿打得很用力,两边抽带拉得紧紧的,可一拉紧扭在了一起,拿起来看倒不像是梅花攒心,像条扭在一起的毛毛虫。
她本来就不会打结子,绣活还好上些,结子总是用不准力气,想来是练了功夫,收上的力更收不住了,秦昭把这只穗儿捏起来,取下青光剑上的白玉绦环,把这轻飘飘的梅花结系在剑柄上。
帐中小吏看一眼便扭过头去,好生不解,主帅生得英姿勃勃气宇轩昂,腰上配的自然也是吹毛断发的好剑,这么一把剑,配上这么个玩笑似的小剑穗,很有些不匹配。
剑穗做得不好,可扇套却很精心,黑纱银丝,绣的分明就是卫敬禹的《石竹图》,真迹就在藏在卫家的书楼里,是他最喜欢的一幅。
分明最烦这些,倒难为她绣得这么细致,秦昭一看便仿佛看见,卫善的小手指头上多扎了十七八下,翘着小手指头又抽气又要做针线的模样,不由得肉痛。
小吏才看那剑穗儿便糊涂得很,再看主帅拿起扇套竟蹙眉叹息,更是不解其意了,他光是拿眼打量,也知这扇套套不住主帅那把扇子,那扇子太长也太大了些。
等秦昭捧起那个桃花雪洞罐子,看见罐口密密封住,里头也不知装了什么,知道善儿跟叶凝学了酿竹子叶飞青,还当这是她送来的酒,拍开罐子,叫人拿了酒盅儿来。
小吏奉上酒杯,心里诧异,主帅帐中从不饮酒,今儿怎么破例,凑近了鼻子一动,差点儿叫起来,这分明就已经酿坏了,酒都已经变成醋了,一股子酸味儿。
秦昭自然也闻见了,片纸只字全无,不是酿的酒又还能是什么,善儿亲手酿的,坏了的他也要尝一口,一共只有半罐子,倒出来也不过几杯的量,浅浅倒出来一丁点儿,还未沾唇,赵二虎便送了军报来。
秦昭把杯子搁下,赵二虎等着吩咐,河上已经解了冻,船艘重又建造,他一面呈上军报,一面盯着那罐子看,心里知道那是公主送来的。
每回一想到公主两个字,就跟着面热心跳,这些东西不是送给他的,可看着也觉得高兴,赵二虎看见那只杯子里浅浅的褐色酒汁,闻见帐子里一股酸味,脱口而出:“王爷怎么喝醋?”
秦昭一怔,低头再闻,哪里是什么酿坏了酒,分明就是醋,善儿怎么忽然之间给他寄了一罐头醋来?他举着杯子送到唇边,舌尖一碰,酸入心底。
这罐头既是寄给他的,可有什么事儿让善儿不顺心了?叫她心里不高兴了?一杯倾进喉口,满腔酸意也还是没想出来到底哪儿让她吃醋了。
想来想去,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生怕她受了委屈,也绝没有拈花惹草,怎么都想不出来,眼睛看着那只罐头,酸味过了竟然笑,原来以为娶个蜜坛子,原来是个醋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