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份

  卫善看着碧微, 每回看她露出惶然神情, 便忍不住要待她更体贴些, 仿佛看见原来的自己, 终日片刻难安。
  手中既无利剑, 身上又无厚甲, 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放松心弦, 害怕事情像上辈子那样发生,又怕事情不像自己知道的那样行进。
  坚定和坚强都是强装出来的,譬如一层脆壳, 轻轻叩一下就散了。卫善上辈子从未见过碧微脸上流露这样的神情,此时想来她自然也是害怕的,只是人前半点都不敢透露心绪。
  卫善心中微叹, 伸手替她紧一紧披帛, 摸到她手指尖冰凉,替她搓搓手指头, 冲她笑起来, 温言道:“姐姐且宽心, 还没到那个时候。”
  沉香奉了热茶上来, 卫善把茶盏递到她手上, 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桂花饴糖,对她道:“不到万不得已, 陛下心意难改,承吉在一日, 承佑就是安全的。”
  正元帝不是心意难改, 而是骑虎难下,立储之事岂是儿戏,这个孙子不成了,就把另一个孙子提上来,朝臣由得他一次,又岂能再由他第二次。
  若是承吉不好,朝臣就更有理由再提年纪,国赖长君,似他这样由着性子把一国交到小儿手中,承佑可比承吉还更小,魏家也已经没有第二个孙女了。
  碧微口里含了糖,手中握着茶盏,指尖一温,胸中也跟着热起来,她顿得片刻,看了卫善一眼,咬咬嘴唇道:“我心中难安,夜夜都不曾有好睡,善儿……”
  说着她搁下茶盏紧紧握住了卫善的手:“善儿,我与弟弟虽然国灭家亡,可姜家在蜀地,到底还有些名望,若有什么你用得上的,我必不推辞。”
  直到此刻,她目光才热切起来,方才指尖微凉,此时指尖微烫,卫善被她握住了手,恍然顿悟,她心中害怕是真的,有所求也是真的,而她也确有东西能拿出来,想借此把自己牢牢绑上卫家这条船。
  碧微知道自己说得急切,也知卫善不论对待别人如何,待她从来一片赤诚,心中虽有算计,到底还有些愧疚,可眼看东宫这条船处处漏水,怎么能不赶紧再找一块干的地方保住性命。
  卫善再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垂垂眼眸,心知碧微所求的不是这一时的安稳,而是以后承佑的尊荣,不论卫家一系是谁坐上了帝位,都要因此嘉赏承佑。
  其实不论是秦昰登位还是秦昭登位,哪怕就是秦昱登了大宝,都要厚待先太子的儿子,以示孝悌之心,承佑只要保得太平,就会是新帝竖起来的一面大旗。
  秦昱只怕还更乐意封赏秦显的儿子们,卫善都可以想得到那个场面,宫中四时宴会和朝中典礼祭祀,秦昱都会把侄子拎出来,赏他文房四宝,赐他宝马金刀,只是不会重用他,也不会放他离京,用赏赐来表示自己对兄长的兄弟情谊。
  碧微既然开了口,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眉间似凝着冰霜:“我不能叫承佑变成耍猴人手里,套着项圈的猴子。”
  外头天色渐暗,巡军守备越来越多,碧微难免焦急,不住觑着卫善的脸色,直到她语带叹息,松口问道:“姐姐有些什么呢?”
  姜家在蜀地尚有残留势力,可这许多年,也早已经被瓜分蚕食,能够留到姜碧成手里的少之又少,姜家替姜碧成请的那个私塾先生便是姜远旧人,如同林文镜一样,不愿出仕,甘愿在姜家当一教书先生。
  卫善略略一想,便明白姜家这位先生手里还捏着些旧势力,忠心为主也好,另有所图也罢,他手上的东西就是碧微能拿出来的所有。
  卫善早已经答应过保得承佑平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碧微却总不能信她,倒不如让她觉得自己手中还有筹码。
  卫善收起叹息,眉间一弯,冲着碧微露出笑意,心里却知蜀地能拿出来的只有盐铁两样,碧微久在京城,不定能掌握这两样资源,而晋地这两样都不缺。
  蜀地出井盐,晋地出湖盐,营州外还有一个盐湖城,胡汉通商之后,盐湖城贸易往来比原先繁茂,税收也比过去增了三倍有余。
  何况晋地多矿产,光是卫善手里就有两个采石厂,原来只想着能够悄悄练兵,不意有一处竟开了金脉来,叶凝的信件才刚送进京城,告诉卫善说这一处的金脉正在开采。她手里能拿出来的,通通都是卫善早已经拥有的。
  碧微果然道:“姜家在蜀地还有一处私盐矿,养兵冶铁都需要钱,我愿献出这处私矿,为晋王尽一点绵薄之力。”
  碧微如何不知晋地地广物博,又早已经被秦昭纳入囊中,这些东西他只多不少,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能表明心迹,儿子是她这些年来心血的倾注,只怕承佑受半点侵害,想保得他平安保得他尊荣,可她手上除了这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换儿子的平安了。
  这个盐矿本是姜家旧部留给碧成的,花费了许多力气才能保得这处井盐盐矿,被她私自送给卫善,碧成如今还不知消息,可她顾不得了,承吉在正元帝的身边都能中毒,何况是承佑。
  卫善摊开手掌,掌心面对着她:“你我击掌为誓,我收下这个,保住你和承佑的平安。”
  碧微眼圈微红,哑然半晌,跟着伸出一只手来,连拍三下,两只白玉手掌,击掌为盟,卫善收回手来,指尖拍得微红:“姐姐这下该安心了罢。”
  碧微说不出话来,默然良久,卫善看看外头天色,见殿外点起烛火来,着小福子送碧微回去,碧微解下披帛,转身要走之际道,慨然道:“我自己都不知是何时修得善缘,能够遇见你。”
  卫善送她到殿外,等她下阶时,轻声道:“许是上辈子修来的罢。”
  太子妃很快自宫中被接到长清宫里,杨宝盈身死,同辈之中便只有卫善去宫门边接她。她换下通身的金红色,一身湖色素面衣衫,身边两个宫人两个太监跟着,头戴帏帽,身披披帛,这回出来不曾坐太子妃的大辇,只剩一辆小车,从山道急疾而来。
  太子妃头戴帏帽被宫人扶下了马车,到了宫门口都不曾脱下来,轻轻掀开一角,眼睛瞍寻一圈,宫门边就只有卫善一个迎她,见她支撑不住,卫善上前几步,就听见太子妃嘶哑了声音,抖着嘴唇问道:“齐王妃当真给承吉下毒?”
  离得近了,卫善这才看清太子妃为何戴着帏帽,她哭着得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大小,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她向来和卫善都不亲近,此时却半身都扑在她的身上:“承吉如何?”
  承吉自清醒过来,正元帝便把他看管得极严,等闲不许他出殿门,行动坐卧都由护卫看着,连王忠都自动避嫌,除了正元帝吩咐,等闲不住偏殿去。
  卫善自然要去看望承吉,可承吉对卫善并不熟识,自太子妃的口中也并未听过她什么好话,他自晕厥中清醒,又服了解毒药物,一日之中倒有半日在昏睡,卫善去时,他纵醒着人也木木呆呆,眼睛神态再不似原来那样灵活。
  太子妃半边身子都依在卫善的身上,卫善不得不用两只手臂托住她,她戴着帏帽又披着披帛,卫善伸出手去,竟一把就将她托了起来,这几个月中,也不知道她瘦了多少。
  “承吉有太医看顾,父亲身子未好,也一心记挂着他,嫂嫂不必忧心。”卫善使了个眼色,宫人赶紧将太子妃扶住,免得她在宫门前晕过去。
  太子妃怎么也不肯信杨宝盈会下毒素害承吉,从承吉丁点儿大起,杨宝盈便一直做鞋做衣,因着她自个儿没孩子,十分疼爱承吉,点心玩物样样不少,拿承吉当作亲生子看待。
  太子妃在宫中少有交心人,有甚烦恼都是找杨宝盈倾诉,而杨宝盈也总能给她出主意,纵无法可解,也能宽慰她几句,叫她心中好受些,谁知道她这蜜意里都裹着毒呢。
  想到那只玉马是她交给杨宝盈的,就差点儿晕厥过去,眼泪早已经流干了,这会儿怎么也哭不出来,喉咙口却抽抽咽咽。
  卫善奉命将太子妃送至偏殿,王忠早早正在殿门外等候,他一见二人便躬身行礼:“陛下召见太子妃,晋王妃跪安罢。”说着伸一伸手,对着太子妃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罢。”
  王忠一面说一面飞快使了眼色,卫善垂垂眼眸微微颔首:“有劳公公了。”
  她转身往阶下去,跟着便有个小太监快步跟上来,在廊道赶上了卫善:“公公差我问晋王妃好,这几日天气暑热,王妃千万仔细着了暑气。”
  卫善指尖一紧,王忠此时让她静心,必是朝中将有大事发生,面上依旧带笑:“有劳小公公跑这一趟,转告大监多谢关怀。”
  急步赶往落霞阁,让小福子去找唐九,打听这些日子陇右可有战报传来,按日子秦昭应当已经发兵高昌了。
  唐九虽在羽林军,却不能常往兵部去打听消息,王忠出言必是事发有因,卫善又岂能安然不动,她坐在殿中,眼睛盯着窗外的合欢树。
  此时合欢正是花期,风一吹便似片片落霞,正如当年卫善未嫁时,秦昭背着她走过合欢树,落了一身绒花。
  唐九很快回来,他换一身太监服色,面上却还贴着胡子,急步奔进来,跪倒在卫善身前:“主子领军出兵,已经七日未有军报传回。”
  秦昭大军迷失在沙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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