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捉)

  自清江到陇州千余地里, 快马而来途中依旧不时能撞上散兵流匪作乱, 城镇都被晋军接管, 这些人不敢进城, 便往农家去劫掠。
  卫善身边带着一支小队, 遇上了自不能袖手旁观, 拿下的流匪有的归降了晋军, 有的当场革杀,二十来日几乎隔上两日就有一场交锋。
  卫善身上这件衣衫也不知是几日之前换的,入了秋接连下了几场雨, 纵马在山道上急驰,袖上身上
  溅满了泥点子,白衣都成了灰衣, 除开一张脸抹得干净之外, 连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她骑的马也连日未曾洗涮过了。
  秦昭一路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庆州官衙, 这个地方还没收拾出来, 院子里乱糟糟的, 兵丁小卒正将倒卧的桌椅扶起来, 有那机灵的, 听说王妃来了,随手抓两个婢女, 先将后院的厢房收拾出来,便不华贵也得干净。
  卫善被秦昭牵着手行过回廊, 秦昭一阵风似的过去, 兵丁将士见了,纷纷停下脚步,对卫善抱拳行礼,看她腰悬配剑,风尘仆仆的模样,越发起了敬意。
  自晋王妃随军出征起,已经有六个月了,半年行军,男人都不定能坚持下来,她却能自己骑马而来,叫人心中敬佩,敬佩完了再看王爷拉着王妃的手,都咧开了嘴笑起来。
  秦昭眼中扫过,一言不出,先将卫善带进了厢房,扫了一眼两个正在打扫的婢女,她们赶紧退了出去,门一阖上,秦昭旋即转身一把将她按在怀里。
  两人经年未见,容貌都有了变化,就连卫善身上的味儿,这会儿也不大好闻,可秦昭一只手按住她的背,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阖上双目,恨不得将她嵌进胸膛中,也依旧不能解相思之苦。
  卫善老老实实在秦昭的怀里呆了会儿,想到自己好好洗澡还是在清江时候的事了,伸手推一推他,仰起脸来看着秦昭:“二哥,别来可好?”
  两人京中一别,到得今日时局翻转,恍若隔世,卫善伸出手去,指甲碰在秦昭的脸上,这才看见自己手指头发黑,也不知是马儿综毛上的泥,还是缰绳上的泥,赶紧要缩回来,被秦昭一把握住了,按到他脸上。
  卫善终于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又含着泪,心里许多悲苦,出濉州之前分明想要对秦昭倾诉,可在见过这么多的烽火,看过这么多伤亡之后,这苦痛反而淡了,她皱皱鼻子:“我脏着呢。”
  欲把手抽回来,秦昭却怎么也不肯,听见她说自己脏,这才细细打量她,头发上都沾着青苔干泥,身上是一股烟熏火烤长途奔走的汗味。
  这是作战后的气味,是秦昭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
  她人高了黑了,手上满是茧子,她从没有这么瘦过,也从没有这么精神过,这个善儿有些陌生,但终究还是他的善儿。
  卫善看着秦昭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伸手捏住她的鼻尖,对她笑道:“这算什么脏。”说着两只手托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胡乱搓了两下,满是老茧的手磨得她一阵麻痒。
  秦昭大笑起来:“这才是脏。”
  攻城巢车被热油浇过,烧得乱成了几截,堵住了庆州城门,秦昭亲自带队,将城门前的断木挪开,手上一片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这会儿大半都留在卫善的面颊上。
  他胸中畅快,两只手撑住卫善的肩头:“走,我为你接风洗尘。”
  夺下庆州,正该犒赏兵丁,宰了猪羊抬出美酒,就把宴席摆在庆州官衙内,劳军宴上,卫善就坐在秦昭身这,与他一同举杯祝酒。
  这些将士,听的最多的传说不是晋王如何骁勇善战,攻不无克,而是晋王妃身穿红甲千里奔骑救兄的故事,此时见了真人,怎么不好奇。
  见她身穿甲衣立在晋王身边,看着身材小巧,一双眼睛却灼然有神,怎么也不能把一个纤细弱女,同传闻那个巾帼联系起来。
  卫善看他们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越发大方,举杯敬酒,大战在际,吃的都是薄酒,连卫善都喝不醉,更别说是这些将士们了。
  她坐下来便悄声问秦昭:“这是怎么了?”怎么座中人人都在打量她。
  秦昭忍不住轻笑一声,就连卫善自己都没有听过这些事,传闻将她越编越神勇,甚个一箭能贯穿两个敌人都能编得出来,这哪里是卫善,当世也只有魏宽有这个臂力。
  换上红甲征战,是攻下潞州之后,林先生与她商量的,他能写出一本《大业英雄志》来夸耀卫敬禹,就能再写出一本书来夸耀卫善。
  卫善马术箭术都不差,可要上阵还差得太多,林先生也不必她真的当个女将军,只要她骑马挎箭,就能鼓舞士气,连晋王妃一介女流都能抗击叛军,他们更得奋勇杀敌。
  林先生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将卫善打造成了晋军的另一面旗帜,黑底红字的“晋”旗,与身穿红甲的晋王妃,吴三能够这么快攻城夺回失地,也有卫善的功劳。
  卫善越听越是稀奇,千里随军确是事实,可上阵拼杀当真没有过,流匪她倒杀过几个,初时还会心慌害怕,后来胆子大了,便不害怕了。
  秦昭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饶有兴致的挑了几件告诉卫善,秦昭自己也不曾听过,等知道了才失笑,怪道那些日子帐中小卒都要多瞧他两眼,原来是将王妃当成了个女力士。
  卫善握着杯子,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些可不是林先生写的。”
  林先生的散篇诗作一经流传,再经由人杜撰,越传越广,还一直传到了京城。再加上秦昭推波助澜,卫善的名声的流传出晋地,人望越来越高了。
  不住有将士来给她敬酒,卫善也站起来对饮,酒劲不大,可这么多水却喝不下去,秦昭挡了两杯,卫善便道:“我不擅饮,就抬猪羊给大伙,饱食之后,再振旗鼓,夺回京城。”
  这几句倒有些像那个传说中女英雄的模样了,秦昭酒量极大,今日几杯薄酒水却吃得面上泛红,眼看一多半人吃得涨肚,卧在阶上,拉起卫善的手往后衙去。
  寻着味儿找到了厨房,打火烧柴,给卫善做了一碗肉汤。说是肉汤也不过是把烤过的肉在热水里煮一煮,再搓上些盐,烧滚了盛在碗里。
  卫善光是看见这滚开的汤锅就不住咽着唾沫,接连几日下雨,连火都升不起来,每日只靠着干粮裹
  腹,溪流涨水,连干净的溪水都取不到,皮囊里的水也早就饮尽了,只能接雨水喝。
  好容易吃上了热食,顾不得烫,吹上两口就喝起来,秦昭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接连喝了碗汤,放下碗来便忍不住叹喟一声。
  行军途中连月吃的都是干粮,卫善虽比旁人吃得好些,也没有软食可用,奔波一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干肉干饼又柴又硬,熏制之后也不知放了多久,可再难以下咽也通通吃个干净。
  她这些日子早已经吃惯了干食,这会儿喝上两碗汤,就觉得通身舒泰,搁下碗来道:“什么金莼玉粒都不如二哥这碗汤好。”
  秦昭揉揉她的额角,并不想她这么辛苦,当日求娶便在心中允诺要将她当掌中明珠那样对待,生怕她受一点苦楚,可当见到她千里而来,心中竟难以自持,喉中梗住,半晌才道:“那我往后年年都给你煮汤喝,你今日说的比金莼玉粒更好,来日可不许说这是涮锅水。”
  卫善立时笑了,六个月积攒的劳苦顿时烟消云散,与秦昭一同回到厢房中,婢女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好了,送上两壶热水。
  卫善自己提着铜壶倒在盆里,拿巾帕绞过擦身,身上肌肤似雪,颈间面上却要黑黄得多,秦昭看着又心疼起来,从背后环抱住她,绞过巾子替她擦拭上身。
  两人两年未见,相思之苦彼此心知,卫善被他一触,便觉得后颈上被秦昭喷了一口热气。卫善转过身,伸手环住秦昭的脖子,秦昭低下头,吮住双唇,没了胭脂花香,尝着的是盐汤肉汤味儿,却叫他难以自持,情动不已。
  好容易才吸气平复,两人彼此对望,都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意思,秦昭将她轻轻抱起,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软被,躺在她身边。
  陇州庆州等地连日阴雨,到得昨日雨才住了,此时月亮从阴云中探出头来,映了满室清辉。秦昭把手伸到卫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年不见,他自然想将她搂在怀中,可却只是握住她的手,磨着她手上的茧子。
  秦昭长年打仗,总怕自己手上的茧子刮疼了她身上肌肤,到此时才终于不怕了,可又止不住心疼,半晌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拿羊奶浸就好了。”
  卫善一沾着枕头便昏昏欲睡,途中没有一日沾枕,人才睡进软被里,就已经睁不开眼睛,闻着秦昭身上的味道,很快便迷迷糊糊滑进梦乡。
  秦昭侧身看她,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中,借着月光看清楚她此时的容貌,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我的妻子,我的善儿,能与我同衾同椁,同袍同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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