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多变
花团锦簇之间,轩阁庄院里遍布黑沉沉的人影。蔷薇轻摇,梨花带笑,春城叶府何处不是盎然美色,惟独这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无心流连。
回廊转角走出个素淡的身影,随着一阵轻轻的环佩叮咚之声,众人都回旋了面目。
如果说程香艳若桃李,楚楚美眸含烟,软软娇不胜花,那么此女必定是幽雅如兰。她身着石青秀文湘裙,腰身纤细,素步走来,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身后一干绛紫纱裙的丫鬟也抢夺不了她蕙质兰心的风姿。
她经过那些重重花木,回廊长阶时,优雅自然得如同在画中漫步。
神算子早已迎了上去,恭敬一揖:“见过灵慧公主。”
除了沉默立于一隅的冷双成,众人或拜或伏向她行礼。灵慧一双盈盈妙目扫过庭院中人,落于冷双成面容上微微一笑:“众卿平身。”——那笑容也是如此的温婉可亲。
冷双成先前并不认识这名不足二十的宫装少女,等到神算子称呼时,想起了她便是程香提及的“灵慧公主”,传闻当今圣上极力撮合她与世子秋叶联姻的女子。
冷双成见灵慧双眸落于自己面目,微微顿首躬身施礼。灵慧再次落落大方一笑,移步门阁前站定,秀项徐回,对尾随身后的神算子说道:“我都知道了,总管不必过于担忧。”
灵慧虽只说两句话,但细查她得体文雅举止,端庄婉约的身姿,就让在场众人深深折服,心里怕是如出一辙地想着一个事情:传闻灵慧独得圣上宠爱,的确是公主质如兰蕙,端的是皇家风仪。
程香慢吞吞地捱了过来,看了冷双成一眼,悄声说道:“赵灵慧是我的妹子,父王拟旨将她赐婚给秋叶,年初秋叶推掉了婚事,令父王勃然大怒……”
冷双成盯着花朵漠然不应。
程香又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不觉得她和你有点像么?”
冷双成不禁失笑:“这话如何说起了——公主如九天仙子美丽非凡,在下如庭前竹木粗劣不堪,怎可相提并论。”
“细看,灵慧和你一样大方。”程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但此时你都能笑出来,我就知道没人能狠过你。”
冷双成双唇一抿,露出一个大小适宜的微笑:“郡主又说笑了——秋叶公子若是活不了,难道我也得披麻戴孝一直哭不成?”
冷双成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亦不悲伤,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程香看着她探究不到本意的微笑,惊愕地摇摇头:“秋叶平素算计众人费尽心机,怎会料得到碰上你这么个怪人,他这次算是彻底地倒载头了。”
冷双成转脸微微一笑:“公主谬赞。”
程香静默半晌,突又笑靥如花:“若不是这场子不对,我早就仰怀大笑了——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们两人在角落里一来一往镇定而谈,轩室那边掩蔽森严的门阁终于大开,一位须发尽白的官服老者迈出,一边用雪白锦帕擦着额上密汗,一边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神算子急忙上前:“王太医,公子情况如何?”
老太医惊见灵慧伫立于前先是施礼,再是起身喘息着回道:“先前有人护理得当,世子性命无忧,但他伤势过重,要完全救治他,需得药王出山……”
神算子一怔:“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药王高人。”
赵应承听后身躯一动,慢慢地踱了过来。王太医想了想又说道:“如果要救活世子,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失传两百年的医界奇技——梅花神针。”
“太医乃杏林之首,莫非连你都无法救治么?”
王太医叹息着摇头,众人默然,面面相觑。银光一直落于最后,看了一眼冷双成,走了过来对她兜头行礼:“恳请初一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公子。”
静寂之间,银光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纷纷回首目视边隅角落,这才发觉白领青衫的冷双成笔直伫立于繁复花木旁,秀挺如竹,孤削如笔。
冷双成慢慢地移出身影,立于长廊正中,双手交握淡淡说道:“要我出手也行,我还需要一名辅助。”
由原先的暗影移至明处,琉璃青瓦下的她遽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阳光轻拂在她俊秀面目上,使得身侧的程香不禁眯了眯眼:“原来你还是梅花神针的传人……”
程香这句正是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惊疑,对于传奇式的初一,他们早已熟悉她的武功经历,没想到今日又让他们大吃一惊——失传两百年的梅花神针重现江湖。
冷双成手背交叉而握,镇定地说了一番话,语声不缓不急:
“在下正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但因在□□制阴寒,数日前饮酒误事,烈酒之气引得周身冷热失调,恐怕施针会误了火候,所以在下要请一名杏林高手代以针灸,而能担当此大任的,只有药王唯一圣手高徒——独孤凯旋。”
众人堆里又炸开了花,遥遥相对的神算子首先回应:“此时要找出独孤公子,简直有些无稽之谈!”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应承却开口说道:“好,我去请独孤公子。”
冷双成微微一笑,退至原处站定。
程香惊奇不已,先是恶狠狠地盯着赵应承背影,尔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视冷双成:“我说你刚才怎么那么镇定,原来你早已打定主意。”
冷双成苦笑一声:“这次你是真错了,苦于到处找不到独孤公子,我才试试在这几个遍布眼线的人面前提提——”
程香冷哼说道:“哦?怎么一试就被你试出来了?”
“我始终觉得这事蹊跷,武州当时仅有你、两位世子和独孤公子相识,谁会特意去古井等着公子出现,所以我才碰碰运气……”冷双成只是小心陪笑。
程香冷冷一笑,又说道:“冷双成你真是狠心,秋叶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啊,你倒有闲心思说笑。”
冷双成正色回答:“生死各安天命,这是秋叶公子选的结局,不能怪罪别人。”
程香细细瞧了半晌,最后哑然一笑:“原来是生气了,想借机整整他……”想到即将能再次见到独孤凯旋,她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来。
冷双成并不辩解,微微一笑,不知是被猜对心思而羞赧还是笑话程香的自作聪明。
程香静默一刻,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觉得不大对劲,你老爱糊弄人,你实话告诉我,如果没有孤独……凯旋,你是否有把握救醒秋叶?”
“实不相瞒,如果不利用这次机会,独孤公子恐怕还不能出现。”冷双成悄悄对程香说道,“至于施针,稍有医术者都行。”
“你这肠子——”程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别又露出那种奸猾的笑容,小心我撕了你的皮!”转过头后,又惊呼一句:“妹子,你站这里做什么?”
灵慧不知何时走至花木旁边,耐心地等待两人说完,才微笑着开口:“灵慧想请初一借一步说话。”
“该来的,果然跑不了。”冷双成叹口气,尾随赵灵慧而去。
灵慧带着冷双成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前行,冷双成也沉得住气,一路上只走不吭声。
庭院深深,绿荫如云,亭台楼阁迷蒙在柳絮纷飞之中,渐渐乱了人的双眼。灵慧推开叶府书室门户,里面阳光惨淡,飞舞着清冷的笔墨书香。
赵灵慧先站立片刻,看着光线,细细回想房间给她遗留的残影。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世子的地方,那时候他正握笔书写,直到最后一撇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灵慧微微一笑,手抚着书案缓缓走动,“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我看到他写的那副字墨……没有哪个男人的字迹能像他那么骄横霸气,那么坚定不移……我常听姐姐给我外面的逸闻趣事,我虽生于皇家,却对江湖好奇不已,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世子纵横捭阖的手段,心里更加坚定了我想嫁给他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与父王并肩,一同执掌江山。”
冷双成依然垂手立于阶下,沉默不语,瘦削的下颌、挺硬的白领让她的唇看起来有些淡漠。
灵慧看着她,微笑说道:“叶府的眼线其实极早就告诉了我一切事情,我知道世子甚至为了你罔顾父王情面,一心替你遮掩古井泄密之罪。现在世子的境遇非常尴尬,我出宫时父王正在拟定第二次赐婚的圣旨,如果他这次再忤逆父王的成令,父王因多次被拒老羞成怒,势必要开始裁夺他的势力,这样世子前途堪忧。”
冷双成低敛眉目,雷打不动地伫立。赵灵慧并不了解冷双成的习性,瞧了眼她侧颜喜怒不形于色后,又继续说道:“世子曾在十日之前下了早朝找过我,放下狠话要他怎样做才能灭绝我和父王的逼婚之心,我当时心痛如焚,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不是我要阻拦你,而是以吴总管为首的辟邪能接纳她吗’,这种想法后来在吴总管拜访时得到了证实。他听完这句话后冷漠地回答我‘吴算是么?我要他第一个向冷双成磕头认错’,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喊你的名字,他那种冰冷入骨的笑容我至今都记得。”
“冷姑娘如此聪明,只怕也看出来了吴总管对你的敌意。辟邪四大庄院执掌,冷琦被你累及送命,白璃因为得罪你被世子废除双膝……”灵慧说到此时不由得顿了顿,因为她看到一直岿然不动的冷双成居然晃动了下,“东阁先生为了舍身救你,不惜活活转换寒毒疼死,由此可见,人才凋落的辟邪仅剩吴总管。吴总管是前代庄主托孤的重臣,如果他不承认你,天下人未免就会笑话世子殿下,使你们两人蒙上辱名……”
冷双成面沉如水,心里却禁不住想起了往事——初出辟邪之时,她一心想逃离,命运却把她送到了北塞;东阁先生和吴总管为了她各持一边,直至先生死去这场冤孽还未消失;最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萧乔托付给她的事情。
灵慧看到冷双成从头到尾一直静默不语,耐心地等着她回答。而冷双成看似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起头说出一字:“好。”
灵慧极为惊奇,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她在阻拦冷双成、成全她自己的婚事,没想到冷双成面无颜色,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字。灵慧奇道:“冷姑娘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冷双成面朝她说道:“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我自出生起就做不得选择,这次我可是大胆地选了——我愿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做我想做的事情。这样能成全多人心愿,何乐而不为?”
灵慧见她落落而谈,反倒有些局促地反问:“冷姑娘难道不喜……世子,不想留在世子身边吗?”
冷双成微微笑道:“实不相瞒,秋叶公子一反常态地迁就我,着实令我感动。但作为回报,我不能误了他前程,更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完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室。
赵灵慧看着那方隽秀的背影,心中喟叹不已:“除了笑容有些勉强,这人性子倒是从容大方。”
气派典雅的寝居里密不透风,燃着白玉兰灯罩,将一切映得荧荧闪光。纱帐垂幔处静寂躺着毫无声息的秋叶,黑檀案几前面壁立着纹丝不动的冷双成。
门外传来了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仍是那般不急不躁,不徐不缓。
独孤凯旋淡淡地推开门,时隔一年之久,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再次出现在冷双成面前。他的脸颊瘦削如竹,仍是不能消损他英俊清雅的轮廓,浸在朦胧的烛火中,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他默默扫视一眼,明亮双眸落于面壁站立的冷双成身上,不再移动半分:“想再见你一面,是如此之难。”
冷双成身躯稍动,缓缓地匍匐下拜:“初一已得知是赵应承软禁了公子,心下惶恐,揣测是初一连累了公子……”
独孤凯旋听着她哽咽的语声,避了避身子,淡淡地咳嗽一声:“不关你事,是赵公子为了追寻一人下落,请我去世子府做客,他并没有为难我。”
冷双成听后心下稍安。
独孤凯旋又说道:“初一,隔了这么久,你还是爱行此虚礼。起来吧,程香已经转告我一些事情,只要能让你离开这里,你叫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冷双成默然起身,先背对室内两人片刻,然后以稳定的嗓音问道:“公子,可以开始了么?”
“你面壁而立如何开始?”
冷双成寂然一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不能回旋面目看身后的秋叶世子。”
“为什么?”独孤凯旋加重了语气。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怪责我——请公子不要再追问了。”
独孤凯旋叹了口气:“外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终究逃不脱,多少是动了真情。”说完这句后又叹了口气,仿似这次的叹息是为了他来晚了的境况而悔恨。
冷双成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请公子留心细听,我传授你梅花针灸之法:先施针于上半身的左章门穴,右章门穴,左商曲穴,右商曲穴,水分穴,关元穴,中级穴,还有重要的丹田穴,依次而上次序不能颠倒……”
独孤凯旋喘息渐起,微微回荡于密室之中,冷双成听后咬了咬牙,忍住了回身探视的念头。等到秋叶苍白的身上遍布银针后,独孤凯旋体力透支过度,大汗淋漓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冷双成面上一凛,出手扶住了他虚软的身形:“公子还好么?”
独孤凯旋打量了她面容一眼,淡然说道:“出了叶府,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叶府庄院里淡蓝的天,悠然的云,翠绿的竹,繁复似锦的花,潺潺流动的溪水和往日并无不同,冷双成全身所有的感觉,在一路行来却有些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她,脚步迟缓深重,至于他是谁?跟着她做什么?她的思想全然被秋叶离奇举止所牵制,其余的无心过问。
“冷姑娘。”最后传来那道低沉浑厚的男声。
能叫她冷姑娘的人只有两个,同一阶层的两个,往往带着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笃定与坚毅。
冷双成回过脸,默默地对着神算子深沉的眼。
那应是一双犀利冷漠的眼睛,早在无方青松下,冷双成就探视过如松霭暗沉的机密,可在此刻,那双眼里如同有灯花一爆,瞬间的火热归结到泯灭的灰冷。
神算子面对着冷双成,重重一跪。
冷双成全身大震,脸色苍白,她猛地一跃飞出了长廊。
“多谢冷姑娘成全。”神算子沉稳开口,移动双膝转向了冷双成所站方向,“冷姑娘通晓大义,我愧对公子,理应受我一拜。”
“我既是答应离开,绝不拖泥带水,总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冷双成背对神算子冷漠说道。
“请姑娘送佛送到西,答应吴算一件事情。”
“我就知道你们爱刨根见底的个性,和那胡搅蛮缠的秋叶一模一样,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冷双成突然转过了身,冷冷对上神算子。
神算子一怔,因为他看到冷双成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听到她直呼公子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冷双成有一种本事,那就是能使任何情感都抑制在心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流露出来,并且在濒临狂怒时,还记得先将那份怒气沉浸到海底镇镇,尔后才表现出来冷笑或是无礼。
“为了断绝公子的念想,今日过后,我会将公子送回扬州,逼迫全世子府与所有辟邪之人参与一项计划——对公子催眠,瞒住你的一切消息。等公子清醒后,那时他已和灵慧公主成亲,既行大礼事成定局,公子想反悔也来不及……”
冷双成抬头望了望天,无限的深广宽容。她盯着悠然自得的白云,心里却想起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它。”
她猛然明白了她一直没相通的细节。
很早以前,秋叶晨练从不唤她随身伺候,她当时就留了心。饮酒那日,听到安颉谈及她前世误服的萱草,她心下好奇便寻了去。没想到她正在推敲琢磨之时被秋叶撞见,她当时窘然就胡乱编造了个理由企图蒙混过去,但从后来秋叶亲自带她去竹林深处、查访过叶府医药典籍可以看出,他肯定想暗示她他所练的乃是掌法,只可惜她一时愚钝,并未看出有何不妥。而且他还知道萱草的秘密,但是他没有解毒,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冷双成喃喃自语,冥思苦想。
神算子一直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想起了大厅中秋叶故作姿态的亲密,终于抑制不住地露齿一笑:“吴总管,千万别中了你家公子的道行。”
“姑娘何出此言?”
冷双成一扫阴霾,微微笑道:“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神算子脸色红白夹杂,有些恼怒地扫视冷双成。冷双成闪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自顾自地出神思索。
“冷姑娘,请你答应我,为了公子的前程,你尽量避免与公子见面,只要你不出现,公子绝对不会想起你——”
“吴总管。”冷双成交握着手,慢慢地走了过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会在这里与你们多作纠缠,我只说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力而为,满足你的心愿。”
神算子面带喜色,再次对冷双成躬身行礼:“多谢姑娘成全。”
冷双成微笑回应,并未闪避他的施礼:“我临走前会带上吴三手,还请总管找回我的佩剑,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