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
春水碧于天,彩帆听风眠。青山相对而出,水势渐渐放缓了它的步子,轻荡荡地托着巍峨大船。俊雅清秀的林青鸾立于蔚然苍穹下,唇间一抹缥缈笑,仿似破天而来点泽群芳的桃花仙。冷双成仅是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底一声低叹,又是个祸害。
林青鸾微笑看向冷双成,看到她不兴波澜的脸,不禁眼中兴色更浓,说道:“姑娘真有些刀枪不入。”
林青鸾在微笑时,原本是打算以江湖中无所不利的“青鸾一笑”蛊惑冷双成,可惜冷双成平素里见多了这种伎俩,看他像在看一块石头那样,只是追问心底的疑惑:“公子说出这多秘密,到底有何目的?”
林青鸾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仍是带笑:“我如果说我见了姑娘之后,对姑娘很感兴趣,姑娘相信吗?”
“相信。”冷双成毫不犹豫地接口说道,“很多人就是因为感兴趣,一念之差,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冷双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与无奈,说完后她还皱住了眉。林青鸾心中惊奇,虽然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他明白了她语声里暗含的警示意味。“姑娘似是有感而发,不知所提者是何人?”
冷双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心挂念子樱的安危,抓紧时间问道:“我不相信公子出现在这里,实属巧合,让我来猜猜几件事——公子现身此地怕是事出有因吧?”
“聪明。”林青鸾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正是平州赵应承世子请来的胡客向导,自然也承担起伴同胡使玩乐的责任。”
“赵应承也在这里?”冷双成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他知不知道……”突然想起林青鸾似乎不懂胡语,当下谨慎地住了口。
“是,赵世子晚间也会去客坊陪兴,这片归云湖是家姐林青雅的地盘,我负责来接胡使入庄。”
冷双成见林青鸾笑容加深,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摇摇头道:“公子没说出所有实话。”
“当真是瞒不过你。”林青鸾面色坦然一笑,“家姐曾悬榜招聘红花艺伎,我见岸边夫人身姿妙曼,有心想替家姐网罗,于是吩咐将船靠岸特地等着你们……”
冷双成听闻后,心中气极,冷笑道:“难怪见了唐五出手也见死不救——你可知我家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林青鸾不待冷双成说完,就讶然地截口道:“原来是唐五,我说他双掌怎么受损的情况下,出拳还那么猛烈。”
冷双成听到唐五手掌受损先是心内惊愕,继而明白是何人所为。她见林青鸾关注的重心居然不是子樱的清白及安危,心下更恼,也不招呼双手森森就扑了上去。
林青鸾身形急退,交错方步,似一缕轻烟左右晃荡。冷双成扑了几掌也没抓住他的身子,不由得有些佩服青鸾御风果真名不虚传。林青鸾身形如柳絮飘扬,见冷双成迫得紧毫不心软,他口中直呼:“姑娘莫生气……林青鸾这就给你赔礼……你再抓就耽误回庄的时间了……”
冷双成双手一顿,收了掌势说道:“那就快走。”
林青鸾看了冷双成面色一眼,突然道:“姑娘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何帮你?”
冷双成沉默不语,右手又做了个延请的姿势。
“可是我有些好奇。”
冷双成叹了口气:“你好奇个什么?”
“你是怎么看出我没说完实话的?”
冷双成回头目视林青鸾,露出憨厚的笑容:“兵不厌诈,诈诈不就出来了?”
烟波浩渺、水域辽阔的归云湖环山接水,静卧青山绿水环抱之中,极像一块不需雕琢的天然翡翠。水云客坊落于湖畔右侧,如同秀雅美目上的痣一点,无言地诉说着婉约风情。
冷双成心急如焚临风而立,差不多捏碎了整块船板。林青鸾见她这个面无表情的细节举止,心里发笑,傍晚时分待船一靠岸,就携着她进入了庄内。
水畔林荫下立着一辆马车,冷双成看了一眼,顿住了脚步。她竭力抑制住慌乱问道:“这里除了赵世子,还有旁人?”
林青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两匹通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句:“好马。”顿了顿又说道:“如此喧嚣的宝马香车,自是辟邪山庄的秋叶世子无疑。既然作为外朝使团的东道,赵秋两位公子出现在这里也并无好奇……”
冷双成担心的正是这个,但她转念一想,她此时的着装打扮就如街头巷尾常见的奴仆,按照萱草药性推算,秋叶此刻应是不认得自己,稍稍心安。她移步到一处绿树后,就催促着林青鸾去找子樱。
两人在商船上交谈过一些内容,林青鸾知道冷双成对子樱极为看重,又恃有心想笼络她,当下他也不犹豫,大步向庄内深处走去。
过了片刻,林青鸾带回了消息:“姐姐正在招呼客人,我拼命使眼色她也不出来,问及小童,孩子们都说除了陪客的姑娘,其余的花伎们都涌到楼外,不知在看什么……”
冷双成低下眼睑,忍不住说了句:“祸害。”林青鸾似是有些了然,微微一笑道:“听你一说我这才明白——不过冷姑娘这个词儿倒是新鲜。”
“没人见到唐五么?”冷双成打断林青鸾意犹未尽的笑容,问道。
“庄内今日来往之人均是经过筛选,唐五手掌呈血红之色极好辨认,我细细问查过,的确没人见到唐五入庄。”说完后,林青鸾又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没来?或者是躲起来了?”
冷双成听后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可能。
唐五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折磨子樱这么简单,要羞辱她的方法有很多,他没必要眼巴巴地赶来水云客坊。现在他得知秋叶也在此处,而且还被折损了手掌,按照他自私狭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预先知道秋叶在此,就采取“一石二鸟”之计,用毒控制住子樱,要她去刺杀厅中之人!
冷双成心底滚过一片冰凉,想到商船上的机密的确还需转告赵秋中的任何一人,想到此刻的伪装不算是违背了吴总管的要求,她打定主意后抬头说道:“公子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在外面多转转,帮忙找找那两人踪影。我去混入客厅,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冷双成显然不想牵扯更多无辜之人涉险,尤其是对着自诩风流、心性偏又直白的林青鸾时,不知为何她总是生出了亲近之意,现在有了危险,她更是不愿意他趟这趟浑水。林青鸾见她有些想支开他的意思,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是你去找找?我去客厅?”
冷双成想激他离去,露齿笑道:“第一,这是你家地盘,外面你比我熟。第二,客厅里少不了斟酒伺候的杂役,公子难道愿意放下身段为他人添茶倒水,顺便瞻仰一下两位世子的美貌?”
林青鸾嘴角一弯,轻笑一声“原来你也看中皮相”,尔后冷着脸转身走开。
见他走得远了,冷双成才掀起长袖,用指尖压住遍生燥热的血管。几遍推拿之后,她渐渐平息了血液中的汩汩热气。
看着白中泛青的皮肤,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一靠近林青鸾,就有见着猫头鹰的感觉呢?”
渐起雾色的湖,美丽的夜景,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云客坊,这一切像一位淡妆素抹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笑迎接八方来客。眉眼盈盈温婉如歌,归云湖的夜色让人流连忘返。
秋叶沉身坐于锦座中,神色淡漠,心不在焉地望着旁处。自清醒之后,他每天都在寻找冷双成的踪影,但她如同海市蜃楼消失于那晚苍凉的月色中。即使在重游北塞时,他心里虽充满了悔恨,但同时也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躲着不见他?
今夜的雾今夜的景有如隔了层流纱,像极了此时秋叶的心情,他冷漠地注视了半晌,转视厅中。
厅内粉香四溢,偶尔清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胭脂气息。众多婉约女子以白巾蒙面,身姿婀娜地伏地团团散开,仿似刹那绽放的昙花。秋叶扫视一眼,片刻之后,盯住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是子樱。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穿得极少,凸显了玲珑曲致的身材,而且她的双眸有如烈焰在燃烧,冲天的热烈焦灼在他面目上,不曾移动分毫。
秋叶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鼓点落后,子樱水袖轻扬,两股雪白的轻纱缓缓降下,娇美如花。她伏地谢场,微微抬首直视秋叶,眼中却是泪影婆娑,清亮地喝了一声:“礼毕!”
秋叶认出了子樱的身子,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子樱的话。惊恐之间,她明白了子樱的用意——子樱终究罔顾唐五的胁迫,不忍下手。
方才,冷双成扮作青帽小厮混入厅中,一直在找寻子樱的踪迹,但是看来看去,她只觉眼前女子个个娇妍,委实都像子樱夫人那般绝代风姿。迫于无奈,她抬头看了看秋叶的面容,顺着他的眼光才看出了端倪:秋叶认出的那人就是子樱,他却按兵不动;子樱面目带种决然迸发的光彩,似是以绝世一舞来翩然辞世!
冷双成紧紧盯住子樱的身躯,为她这种决裂般的转变而感到震惊。就在子樱语声落地之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子灵巧一翻,合身扑了上去。
淡淡的青影拂过,大厅里似乎吹过了一阵风,众人眼前晃动一下,就不见领舞女子的身形。秋叶注视前方,神色微滞,久久未曾动作,因为他太过于震惊,太过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人影拂动时,他看到了飞扬于风中的发尾,参差不齐的黑发发尾。
秋叶回神看向赵应承,喝了一声:“赵应承!”
赵应承早已站起身子,听闻语声后回头,却见座位中的秋叶已没了踪影。第一次听闻秋叶如此口不择言直呼其名,赵应承即使驽钝,也能猜测出定是发生不常之事,他微微叹了口气,留下来镇场。
冷双成双手紧搂住子樱身躯,在夜风中疾驰。子樱面色苍白,眼角晶莹泪珠蜿蜒流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双成,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你。”
冷双成将她抱到一处转角,双手如飞点了她穴位,紧张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中了毒?唐五在哪里?我去要解药!”
子樱贪婪地注视着冷双成俊秀的面目,那上面的一对乌黑瞳仁在夜色中灼热闪亮。她凄惨一笑,道:“唐门毒性如何,何需世人怀疑?今晚即使动手我又能怎样?唐五还是不会放过我的!你当我真是去刺杀公子?我只不过临死之前再见公子一面!”
冷双成眼前一黑,险些软身滑溜下去。她颤抖着提起子樱衣襟,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这样!如夫人也是,你也是——你清醒点告诉我,唐五到底在哪里?”
冷双成的喊声干哑而惨烈,穿透夜雾后,在寂静湖畔上凛凛地回荡。
“湖底。”有道静寂的语声接过了冷双成的暗哑。
冷双成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穿行而来的林青鸾,淡淡的雾霭下,他的双眼看得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