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子
薄阳高照,晨风熏暖,全身雪白的骅龙如白云飘过,风驰电掣地奔驰于官道上。只见连绵宅合、夹道朱楼连番掠过,一片开阔的细石街面遥遥可望。
秋叶端坐于车,风透明黄幔帐,轻拂如墨乌丝。长缎流波,肤似寒冰,两相映衬着面容上冷漠之色。细密光晖中,他转首看向睡得死沉的冷双成。
自出行第一日起,冷双成无论路途如何颠簸,稳当不动地将身子紧贴在厢角,仿似被钉入车壁上作了装饰,只管敛声屏气闭目休息。
此刻,冷双成不闻声息,朝阳镀上她的脸颊轮廓,兀自带了沉睡的安稳香甜。
秋叶屈曲了手掌,深恐自己随便一掌拍过去,就这样将她拍死在厢壁上。
骅龙希聿聿前蹄扬起,稳稳停靠在青州最大最气派的府阁外,青州行辕。这里是赵应承相邀会合之地,距离东侧青龙镇不远,再往前,便是东海之滨的辟邪山庄。
马车一当停稳,冷双成马上睁开了眼睛,双眸带光,清澈精利,哪里还有一丝入睡的暗哑昏沉?秋叶冷冷一笑,伸手抓向了她的领口:“看你能装多久?”
冷双成身形如梭,早已倏的一声蹿出了车幔,紫影一闪落于车辕前,轻声唤道:“公子,请。”身姿堪比豹子灵敏矫捷,这招“雨燕投林”干净利落,晃得行辕外几人微眯了眼。
描金朱门前匍匐了前来接驾的官员与奴仆,三三两两散落于地,像是零星开了的花朵。赵应承带了三老立于侧旁,均是抬手施礼,恭声唤道:“公子。”
秋叶紧紧捏了冷双成手腕,暗中使力冷漠飘下。冷双成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尾随他进入行辕。
众人鱼贯而行,进得议事厅落座,赵应承先遣走了多余人手,首先说道:“这十日来已发送完各路英雄帖,想必今明两日众路好手陆续赶赴青州,容后可商议对策。”
秋叶坐后不动,这时却唤道:“夜。”
门外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他的面容萦绕白烟,像是罩了一层迷雾,仍是看不分明。暗夜站定后行礼,道:“等候公子多时了。”
“再将消息说一遍。”秋叶冷冷吩咐。
黑衣人微微躬身,背对众人开口道:“神算子连夜出动哨羽(辟邪搜罗情报组织)已获证实,林家一共育有三子,分别是长姐林青雅,次子林青鸾,三妹林青羽。五年前,林家宣布闭关静修的林青鸾出山,此后此人才在江湖中走动。”
秋叶微动衣袖一挥,暗夜躬身退下。
“都听明白了么?”他问道。
众声寂然,各自面面相觑。冷双成有所触动,衣袖散发出一股冷凝香气。
“林青鸾没那么简单。”秋叶冷淡瞥了一眼身侧站立的冷双成,又道,“子樱临死之日看过林青鸾,察觉到他便是密宗少主座下的右护法。”
赵应承深觉惊愕,脱口道:“密宗首脑倒是听说过,怎么平地里又牵连到林青鸾。”
秋叶冷冽目光扫过众人惊奇的面容,继续说道:“密宗有各种诡术,林青鸾习得一种,唤作‘人面桃花’,运力一笑时便能蛊惑敌人心神,想必他用手段迷倒唐五将他杀死,由此可见,此人内力深厚心机不低……”
冷双成心底吃惊,这才明了那日林青鸾的笑容居然包含了险恶用心,好在自己内力也是不弱,平素看惯了秋叶蛊惑的笑容,渐渐磨得定性如铁——一时之间,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错愕之感。想到船上她曾扑过林青鸾数掌,的确未沾上一丝他的衣袂,不由得心里赞同秋叶的说辞,不知为何,即使听到林青鸾真实身份后,她也无法恨起那个人来,只是忆起他自诩风流的样子微觉有趣。
众人均不清楚冷双成心里的想法,静寂听着秋叶的结论:“秘术久习之后,会逐渐改变习者面容,但是密宗之人仍能一眼感应出,所以子樱才断定林青鸾的来历。还有一点极为重要——”
秋叶一转面目,冷冷说道:“林青鸾先前不遗余力地替冷双成寻找子樱,后来又将唐五杀死,可以断定有人指使他这样做,能让他连忠厚侠义的面子弃之不顾的,只能是密宗首脑。”
众人惊呆,赵应承转过念头急问道:“公子是说那日密宗宗主也在归云湖?”
“首脑不在,如果在子樱就会感应出来,但能肯定,此人一定潜入了中原。”
“那宗主是何来历?”
“据子樱所讲,此人非男非女神秘难测,掌握多种诡异之术,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丝竹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秋叶的语声冷漠无疾,一件一件细细数来,竟也不骄不躁,让人听不出他心里真实情绪。
冷双成微微一笑,兰君却是脱口道:“那岂不是完人?”
“只有一点,首脑年纪较小不出十六,子樱原想将童土带往东瀛复辟,未曾料到那小孩早已提防,派出所有刺客远赴中原追杀他们。”
厅中之人只有赵应承身份最高,所以一直是他在询问秋叶。竹老、松柏、冷双成两两照面,各自不语,松柏看向冷双成时,本来有些跃跃欲试的挑衅之光,转视公子冰冷的眼眸后,吞吐一笑不再动作。
冷双成仍是静立不语。
“如果消息是真的,还有数目巨多的武器到底埋伏在哪里?”赵应承忧心忡忡地皱起眉,背着手踱着,“已吩咐检查来往船只、镖行、商旅队伍,至今没有回声,再加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公子,我朝顿生风云令人心下惶急……”
“不急。”秋叶冷淡地哂笑一声,“我已唤人暗中跟住林青鸾,又派暗夜出动搜寻密宗动静,他们既然放了这么长线,肯定按捺不住想收网,一旦有所动作就会暴露行踪。”
赵应承拿出一副全景地图摊于几案上,秋叶慢慢踱过去,几人围案商议。冷双成一看,不想过多参与密谈,悄悄地挪了身子朝外走去。才一动身,秋叶马上察觉,冷冷问道:“去哪里?”
“出去一下,公子不是唤我去寻吴有么?”
“吴有在青州?”
“赵公子既然放出风声,有可能他也会来此处。”
秋叶低下头,不再看她,只是冷漠说道:“一个时辰后一定要回来,不回来我把整个青州掀过来。”
冷双成微微点头,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秋叶抬首目视她背影极远之后,突然面向兰君说道:“去将杜冰抓来。”
杜冰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妙手空空,和唐七、吴有并称为“三金手”,传说此女身轻如燕狡黠机灵,很少有人见得她的踪影,这些兰君都知晓,他惊奇地是公子为何突出嘱咐,唤他抓人。“我记得前年公子唤她盗取龙纹剑后,再也不见了此人……”他不禁喃喃自语。
秋叶看了他一眼,又冷冷道:“方才我下车时,门口那个黄色衣衫的小姑娘就是。”
兰君猛然醒悟,跃出门外,到处搜寻一番。过了片刻他回来说道:“禀公子,已不见那小姑娘人影。”
青州占据沿海地势,承接各处商旅,四通八达显得极为开阔繁荣。街市上热闹非凡,店铺鳞次栉比,其辉煌繁华并不输于汴京分毫。冷双成走走停停,沿着丝、帛、纱、纸、席、漆、瓷、海味、香料众多摊位一路慢慢悠悠行来,意态悠闲,磨蹭得像是在观花游赏。
冷双成看似不急,可把身后一直尾随的黄衣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她那双圆圆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仿似要一口吞下前方那个淡紫色人影。
此人正是杜冰,武林中盛传外敌入侵的传闻后,她一路如飞絮赶来,先入了行辕装扮丫鬟等待秋叶的到来,没想到今日不见,平素尾随秋叶寸步不离的白璃,却换了个身手敏捷的陌生女子出行,看她身上衣衫实属不菲,行为举止却和仆人无异,杜冰十分好奇,即刻尾随而去。
吆喝阵阵,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店铺挤满街道,冷双成走过一条长街后,转入一方开阔的岔口。许多红红的灯笼斜挂在长街两旁窄门上,迎风招展。一大圈黑压压的人影围聚在岔口,水泄不通,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之声。杜冰满腹牢骚地跟到此处,一看,脸色变得更白,因为她看到冷双成背着手立于人群外,出神地观望杂耍,想是闺阁女子的羞涩,让她又不好上前贸然询问,只得压抑着烦躁站得远远的。
冷双成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转身意欲离开。杜冰一看,心下一喜,谁知冷双成又慢吞吞地走进一座茶楼,靠窗坐下,她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一阵风地冲进去,对着桌子砰的一声拍了一掌。
茶香缭绕,幽幽清远。冷双成提起碧玉水壶,仿似未见来人怒气,替她斟了一盏碧色通透的茶水。“我叫冷双成,姑娘如何称呼?”
“杜冰。”杜冰跟了许久,早就口渴,当下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她突觉不对,大声叫道:“你这奸险小人,知道我在后面,还故意磨蹭!”
杜冰的嗓音极大,引来四处茶客纷纷侧目,众人听闻她跟在人后还如此无礼,面露鄙夷之色。杜冰深恐羞涩,惶然坐下,像个受惊的兔子四下打量。冷双成见了微微一笑,道:“杜姑娘一路跟过来,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了,所以我才请姑娘来喝喝茶去去暑。”
杜冰乌黑圆滚的眸子一瞪,见冷双成不动声色,自己早已急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才一直跟着你,又不是打你什么主意。”
“刚好,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杜姑娘——姑娘先请。”冷双成捧起茶盏饮下一口茶,举止大方随意,看得杜冰眼下一滞,惊呆回道:“公子府中出来的姑娘,居然有这么不端架子的人。”
冷双成又是一笑,饮下第二盏茶,不待杜冰询问,爽快说道:“我是秋叶公子府中的下人,今日来此随身伺候公子,刚才在街上转转,只是想打探一些消息,姑娘不要见怪。”
冷双成目光如炬,早就察闻身后一名小姑娘魂不守舍地跟来,微微猜测便知晓缘由。她的这番说辞有意无意地解开了杜冰的疑团,令她嗫嚅半晌又没开口。
“杜姑娘,冷双成有个不情之请。”冷双成敛容而坐,注视杜冰面容肃然说道。
杜冰双眸转转,嘻嘻一笑:“别打我主意,我不做坏事。”
“姑娘误会了,我只想买回我的一个东西。”
杜冰奇道:“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
冷双成面色黯然,如同沉入了迟暮的山峦,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姑娘脖子上的那根水晶链子。”
此时正值初夏,杜冰穿得凉爽,飘飘云袖杏黄衣裙,露出一大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一条明晃晃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甚为显眼,静静卧在她洁白项间,链子底部还有个白玉哨子,像是一条细细云线下悬着个小铃铛,只要是女孩子,很难逃开对它的喜爱。
杜冰嘴角一扁,面带难色:“这是你的吗?我偶尔从当铺里搜刮来的,巧夺天工精妙无比,难怪这么多人想买它,可是我很喜欢啊……”
冷双成看向窗外艳阳,无法言语。
这是前世随身带来的两件物品之一,除了月光,只有这只水晶链子联系着她和过去的历史,但她无法对不明了她身世的杜冰开口,她只能转视旁处,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人来人往纷繁如潮,娇阳映照之下处处闪着金光。自由舒畅的微风吹来,让人带了轻松自然的惬意,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行人匆匆,各自奔赴命运的前程。
冷双成想起对秋叶的承诺,打定主意抛下过去的阴影,微笑道:“罢了,既然它和杜姑娘有缘,我就成人之美不再追讨,只是提醒姑娘,链子上的小哨子是驯兽所用,姑娘好奇时不可随意吹响,否则引来猫啊狗啊什么的跟着姑娘,就有伤大雅了。”
杜冰注视着冷双成转变极快的开朗笑容,怔忪一笑。冷双成施礼告别,离开了茶楼。
杜冰坐了会,才回过神,撅嘴说道:“她到底是谁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