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与君同病复漂沦
她是徐知询之幼女,徐温的嫡亲孙女;徐温是李昪的养父,算起辈分来,李弘冀该叫这位小自己一岁的美丽少女为姑姑。
顺便说一句,徐知询是徐温次子,在徐温死后曾仗着手下拥兵甚重试图向李昪发起挑战。
事败后被褫夺了军权,给了个闲差扔到角落里发霉,结果在多年前郁郁而终。
晚年唯一陪伴在他床前的只有这个幼女,几个儿子都在边远地区任职,非有诏书不得回江宁。
四年前,在李璟的死忠兼姐夫李建勋和徐婉儿的叔叔户部常务侍郎(主持日常工作)徐游的联袂提议下,李璟赐婚二人。
这椿亲事其实很不登对,一来双方虽然年岁相当,但却有着明显的辈分差异,这年头还没《神雕侠侣》,娶长辈这种事情,在民间少不得是要被人说一嘴。
奇妙的是,本来聒噪不已的御史台和最重礼的礼部,却同时保持了沉默,若是考虑到这两部门分属宋齐丘和李璟阵营,其间之事就更值得玩味。
其次,李昪在称帝后追谥徐温为忠武皇帝,庙号太祖,可在两年后他恢复了自己的李姓,便将徐温的庙号变为义祖。
而他逼的杨溥“禅让”靠的是手中的军政大权,这些都是徐温辛辛苦苦创下的,本待传给亲儿子,结果却便宜这个养子。
所以,徐婉儿原来明明可以是堂堂公主,眼下却成了太子妃,虽然都是地位尊崇,但前者是自己天下,后者却是被别人拿走了的自己天下。
其间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赐婚诏书明面上说的冠冕堂皇:大唐烈祖李昪受了义祖徐温收养之恩得以在乱世中免死,最后又以全副身家相托,两姓自然是要永结通家之好。
《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李家也很可以,拿走了徐家的皇帝,还了一个太子妃,也算是银货两讫。
这桩婚姻中包藏着祸心,朝中不少刻薄之人都在暗自揣测,这位徐婉儿能活几天,到底是抑郁而终,还是被脾气暴躁满手鲜血的太子“误杀”?
孰料,二人婚后却是琴瑟和谐,尤其是在成婚四年还无所出的情况下,李弘冀谢绝了一切做媒之人,就守着徐婉儿一人。
如此恩爱,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其间内情说来倒也简单,那日在得知被赐婚后,李弘冀自然是恼怒异常,奈何此时翅膀还不够硬,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
结果没过几日,他正在府中生闷气的时候,接到门房来报,说是徐家小姐亲自来访。
太子虽然恼火,但也不至于把气撒到一个比自己还小上女孩儿头上。
虽然二人已经订下亲事,但按照礼节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充其量也就是徐家请他上门,徐婉儿躲在幛子后偷瞧几眼,然后遣贴身丫鬟送出一份亲手所书的诗稿,就已经是极致了。
而且内司耳目遍布江宁城内,徐知询虽然已死多年,但徐家怎么也算是重点监控对象之一,前后门口肯定有人守着,然而这位小娘子孤身一人过江拜访,身后却没有跟着尾巴,这也让他非常好奇。
何况,那时徐家小娘子美貌聪慧之名已经在江宁中流传开来,李弘冀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慌忙让人将小娘子请入。
怕有辱少女清誉,还特地找了柴克宏的老娘前来作陪,反正柴家就在他的节度府隔壁。
看到徐婉儿婷婷袅袅步入后,李弘冀顿时有种“大唐之下,只怕以此姝为最”的感慨,忽然内心也对这桩亲事也少了些许抵触之心。
徐婉儿在堂上盈盈万福,随后客客气气的请柴老妇人暂避片刻,说是有家国大事相告。
待堂上只余两人后,徐婉儿说出一番让李弘冀目瞪口呆的话来,
“天子赐婚,为臣自当领恩,此事小女子是万分欣喜的,虽然李家拿了徐家天下,但在徐家儿最多只是众多公主中的一个,早晚要被拿出去赐婚做人情,可眼下却能嫁给太子这等当世人杰,却是儿之运气。”
“当太子妃比当个公主,面上看多是多有不如,可在儿心中却是以后者为佳。”
李弘冀守死城时都没这么手足无措过,毕竟面对吴越豚要简单的多,手中刀剑挥砍下去便是,身边还有柴克宏等死忠,虽然在万军之中却是混然不惧。
眼下这小娘子虽然才十三四,却已有一段天然妩媚,李弘冀早就转了大人,领略过各色风情,西域胡姬也不在话下,可现在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脑子一乱脱口而出:“与你是有好处了,可与我呢?”
话甫出口,便生出了上吊的心思……
不料徐婉儿娇笑一声,直如黄莺出谷,清流泉涌,让他不知怎的觉得心中一定,面上也不再红的如同猢狲屁股。
“大王真是爽利人,就是大王不问,小女子也是要说。”徐婉儿说着,轻移莲步又靠近了李弘冀几寸。
太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都没有看座,成了自己坐,她站的局面,实在是大大的失礼,刚想张口弥补。
只见徐婉儿伸出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竖在自己的檀口边,轻笑道:“大王天生的大将之风,坐着还好些,真要站起来这威风小女子可承受不来。”
李弘冀身上有明显的隔代遗传,不但外貌酷似李昪,就是身量也极其相似,上身长,下身短,在李煜原来的世界,这就是青田龙彦再世,很不欧巴。
于乱世中,这是标准的大将身材,长腿下盘不稳,上盘乏力,阵前拼杀很是吃亏。
徐婉儿马屁拍完,略略弯了弯,她身材适中,如此便正好于李弘冀处于对视状态。
望着面前如山泉般清澈见底,又好似碧海潮生般深不可测的双眸,尤其是右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在她白皙的脸上显得的格外夺目,在李弘冀眼中竟然泛出几分奇丽之色来,仿佛域外芳草,观之忘俗,却又不至心神动摇,更奇怪的是内心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王,儿以为此事对大王的好处更多!”
“噢?”
“赐婚之事之后包藏的心思,以大王的聪敏自然是一目了然,说起来无非是皎皎者易污,大王一十二岁亲守死城,才挣下这太子的名头,自然惹来各色人等的白眼,甚至是亲人。”
“你!”
“大王莫急,此刻堂上只有你我二人,又是被赐了婚的,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话颇为严肃,甚至给人以摊牌的感觉,可徐婉儿的玉指轻轻点在自己的泪痣上,整个神色看上去仿佛是个娇羞少女在述说心爱的胭脂一般。
“这也是试探,试探大王的志向,儿是第一次见大王,但也知道大王心中的志向,以大王的雄才大略,所缺的只是时间而已,儿都晓得,其他人自然明白。”
“这赐婚看上去是将大王逼到个难堪的角落中,可反过来想想,倘若大王表现的逆来顺受,岂不是也能多赢得些时间,还能让“人”放心!”这个人字,徐婉儿咬了重音,指谁两人自然心知肚明。
“这是其一,其二,父亲大人虽然被褫夺了军职,但也曾是祖父手下的拥兵重臣,这些人虽然老部下都被解除了差事,人也发到大唐各地,但终归是有心念旧主的,这些人中虽然职位不高,不少确是军中宿将或者政务能吏,父亲生前通过各色手段将他们安置起来,为此几乎散尽家财,这些人,外间都以为和徐家不再有联系,但承蒙各位叔伯看得起,愿意听儿调遣,此次孤身过江,也是几位叔伯帮忙才能瞒天过海,成婚后这些人自然是归了大王,多少也是些助力。”
“最后,最后……”方才仿佛是女中诸葛般侃侃而谈,此刻白皙的脸孔却浮现出两朵红云,口齿也不便给起来。
“最后是什么?”李弘冀却没觉得什么,呆头呆脑的问道。
“最后,最后”徐婉儿嗫嚅两句后,还是说不出话,急的她莲足轻顿,才声若蚊蚋道“自然便是儿了”
这句话仿佛是拔出了瓶塞一般,随后说话便流利了不少:“儿之相貌不恶,自然能以色奉君;再有虽然家财被父亲散了不少,但终归有些积蓄,这些将来也是大王的,还有……”徐婉儿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泪痣上滑动。
“这叫泪痣,据说有此痣者终生泪水涟涟,可儿自降生却绝少哭泣,只是父亲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时,总在儿面前一遍遍追忆得失,每说一次必定泪湿前襟,儿劝了多次,他却执意要说,并将那些事情反复复盘推演,将其间关节变化说的清清楚楚,便是为了教导儿这权谋军争之术。”
“如此椎心泣血自揭伤疤的教诲,自然让儿记忆深刻,加上府中还有两位经历过齐代吴之事的谋臣……”
徐婉儿的大眼睛中顿时充满了盈盈泪水,她吸了吸鼻子道:“如此,大王可有什么问题?”
李弘冀双手在扶手上一按,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尚未站稳便一把将徐婉儿揽在怀中。
后者整个人顿时硬成铁板一块,口中喃喃“大王,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话是如此,她整个人却软了下来,身上双臂却箍得更紧,徐婉儿心中欢喜,毕竟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今日一行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却觉得双臂越勒越紧,本以为是李弘冀在表达爱意,可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李弘冀闻听顿时如梦初醒,赶紧分开双手。
徐婉儿抬头望去,只见统帅强兵,出镇一方的少年节度使此面上俱是眼泪!
“大王,大王”徐婉儿慌了,顿时便要下跪。
李弘冀一把托住她,“此乃我多年心结,今日被小娘子家事所触动,固有感而发。”
“都是儿的不是……”
“岳父之事,让仆想到仆的二叔……”
李弘冀的二叔,便是李家公认的传奇,李璟的二弟曾经的东都留守润州节度使,才华聪慧第一的李景迁。可惜天不假年在,在升元元年(公元937年)也就是李煜、太宁、李景逷出生的那年便早早离世,享年20岁。
生前曾和李璟一起分别出镇西都,南都,那时尚是杨家的吴国,定都于江都,封江宁为西都,南昌为南都,李昪建唐后才将首都迁到江宁。
这番动作,一如六年后,保大元年间,李弘冀、李弘茂所做的那般。
当日民间便有传言,李昪若是要传位的话,只怕便是在长子与次子间挑选了,而论才学人品,李景迁较李璟还略胜一筹。
更有甚者,那时辅佐李璟的副使陈觉,隔三差五便向李昪打小报告,说李璟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此时的陈觉还不是李璟的心腹反而是宋齐丘最为器重的门客和手下。
外有陈觉的小报告,内有宋齐丘的谗言,不久后,李昪便将李璟从东都召回,让他在中书省领份差事,而将李景迁升为西都留守,这回陈觉对新上司是赞不绝口。
一时间李景迁的风头压过了长兄,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家老二的身体都不好,李煜的二哥李弘茂是如此,李景迁也是这样,身子骨在几个兄弟中是最弱的,但悉心调养之下倒也日见好转。
孰料,936年,李景迁在留守任上突发重疾,口吐鲜血坠下马来,经过救治虽然性命无碍,但这一番后,他的身体便彻底崩溃,终日辗转于病榻,李昪只好将他召回江宁养病。
但这时候正是李昪篡夺杨吴天下的重要时刻,江宁是天下第二的商业中心,是钱财税赋的来源,又有地利优势,李昪是绝不可能假手于他人的,不得已又让李璟担任西都留守,这回李璟重新上任后,副使陈觉还是隔三初五给李昪上表,但却是通篇溢美之词……
李昪登基的升元元年,李璟继位的保大元年,多少人和事便悄然隐没在恭迎新皇,普天同庆的气氛中了。
有大赦,
有减赋,
有赐帛,
有升官,
大唐上下每每提到此刻脸上多是喜气洋洋,齐声颂圣。
只是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人与事,却并非就这样灰飞烟灭,反而实在暗处静悄悄的发酵,生长,并对大唐日后的走向发挥出难以言述的作用来。
这黔首百姓眼里,皇家之事自是前世天命所定。
而在明眼人看来,一切都是当世因果报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