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01节

  “营州?”驿站内又走来一群人,道:“营州好地方。朝廷下旨,新置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五县,我等亦可小试身手。”
  白狼县就是以白狼戍旧地设置的新县,在后世喀喇沁左翼。
  辽西县在燕郡守捉城,即后世义县附近。
  巫闾县就是巫闾守捉城了,今北镇市。
  通定县即唐代的通定镇,今新民市东北辽滨塔一带。
  来安县以前没有,在后世绥中县附近,是纯纯的新设之地。辽西走廊因为种种原因,一些土地淤了出来,朝廷也开始尝试慢慢打通这条道路,来安县的设立算是这种尝试的一部分,将来会慢慢向东拓展,进而打通辽西走廊。
  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外加理所柳城,营州已有六县,听着比较唬人,但其实比较虚,还要做大量工作,化夷为夏更是重中之重。
  “何人?”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周大郎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赶路的毛锥子。
  看他们那样子,好像要去营州?
  这些人,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欢朝廷的啊,怎么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了,要去营州当官?
  他的脑袋有些昏沉,仔细想了一番后,依稀记得营州刺史是种觐仙,毕竟一门两刺史的消息还是很有轰动效应的。
  这个种觐仙似乎是河北大儒。看来这个大毛锥子本事不小,吸引了一堆小毛锥子过去投奔。嗯,说不定就是他以前的学生呢。
  这就和将校会带着亲兵赴任一样,毛锥子也会带着学生去当官。河北士人,这是归心了?
  再联想到李嗣本许下的厚利,周大郎又干了一碗酒。随后,下意识站起身,拉着一位士人的胳膊,便道:“走,我等同去营州。你只管在衙门内写写画画,老子上阵砍人。”
  这下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葛帅又下一城,定州西关城破啦!”信使匆匆驰进驿站,一边催促驿将换马,一边说道。
  “再来一碗!”周大郎坐了下来,大喝道。
  第093章 向前看
  吕兖在临朔宫文山殿内熬到了下直,匆匆翻阅了下公函,多是关于易定、成德两个战场的,见没有任何“新闻”,便跨上马儿,径奔会川乡邓村宅邸——明日休沐,不用上直,不回家作甚?
  吕兖祖籍幽州安次,与韩延徽是同乡,原幽州幕府下级官僚。大夏攻占幽州后,作为少数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员,吕兖得任北平府兵曹参军事,依然是个小官。
  吕兖在幽州为官多年,城内铜马坊有宅,又于蓟县郊野置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府城人了。
  会川乡在府城东南八里,邓村就在边上,一会就到了。
  到村头后,他下了马,牵着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着打招呼,没一点架子。
  “吕官人。”快到自家门前时,隔壁新来的一户主人出来打招呼。
  “你是?”吕兖抬头看了看,兴建数月的宅子似乎已经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现,今日总算见到了。
  “小人突吕不,契丹人。”主人回道。
  “突吕不?难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吕不部族人?怎以部落为名?”吕兖奇道。
  “非也。”突吕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兄长不管,出门艰难求生。后与一渤海士子学习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练些武艺,替人当杖家,勉强糊口。这名字,也是胡乱取的,久而久之,就这么叫了。”
  “可有姓氏?”吕兖问道。
  “小人曾为奥姑余庐睹姑之随从,前往营州,被赐姓耶律。”耶律突吕不回道。
  吕兖看了看他的年纪,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暗叹一声,道:“如今是在蓟县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吕不说道:“奥姑已被圣人册封为婕妤,原本亲随沾了光,尽皆赦免罪责,放散至蓟县,落户为民。”
  “你既学过文,该取个正经名字。”吕兖闻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却并不自暴自弃。相反,在糊口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习文练武,有这等心志,何事不成?吕兖就欣赏这等有上进心的少年郎,无论蕃汉。
  “不敢。”憋了半天,耶律突吕不蹦出了俩字。
  “为何?”吕兖劝道:“少年郎今后若还想上进,耶律突吕不这名字是不成的。”
  突吕不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其实我已有名。奥姑赐我耶律之姓,圣人赐我名全忠。”
  “这……”吕兖有些惊讶:“不意你还见过圣人。”
  耶律全忠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吕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见过。”耶律全忠落寞地说道:“太医署的医官替奥——耶律婕妤把脉,证实已有身孕。圣人大悦,耶律婕妤趁机为我等求情。圣人召见,席间赐我名全忠。”
  “原来如此。”吕兖点了点头,随即又看了看旁边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荡,赐了你不少财货啊。”
  宅子其实不错,虽然只有一进,但足有三间房,两侧还有厨房、柴房、牲畜棚。
  牲畜棚之内,竟然还栓着两头牛、十来只羊。
  家门敞开着,隐隐看到一些家具,还挺齐备的。
  这是厚赏了啊!看来圣人对新封的耶律婕妤非常宠爱,连带她的随从也各有赏赐——好吧,或许得赏的只是少数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圣人赐名的。
  听吕兖说“皇恩浩荡”,耶律全忠却苦笑了起来。
  这其实是耻辱!
  营州之战,万余大军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哗啦,一溃数百里。高家兄弟临阵倒戈,杀节度使萧室鲁,将营州献了出去。
  杀帅造反,这在中原司空见惯,但对契丹而言,委实过于震撼了。其深层次的原因,很多人不愿意明说,但耶律全忠已经想明白了:汉人根本看不起契丹,即便投奔过来,也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投回去。
  有这两条,还不够耻辱吗?
  好,如果还不够。那么大萨满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的亲妹妹,被夏人皇帝霸占,日夜侍寝,甚至还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够不够耻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着自家的家乡、同胞混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心痛是骗人的。
  吕兖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闷,道:“路还很长,小郎君珍重了。”
  契丹人为自己部落的颓势而难过,作为燕人,吕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路还很长,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样子也不像是会倒行逆施的,相反还很有手腕,已经在向沧景、幽州两镇士人示好了,吕兖也恨不起来,甚至还想加入……
  ※※※※※※
  天高云淡,秋风正好。
  吃罢早饭后,吕兖牵着马儿,与十一岁的儿子吕琦并辔而行。
  营州刺史种觐仙途经邓村时,非常喜爱小儿,愿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
  自家儿子被名满魏博、沧景的种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虽然儿子年岁还小,吕兖还是狠下了心,让家中仆人护送,把儿子送往柳城,拜入种觐仙门下。
  今日便要启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田间修葺沟渠。
  活很多、很累,干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来了七八户夏州移民。他们也不见外,直唤耶律全忠为“小契丹”,与他开着玩笑,有时候也会借农具给他,教他新的农业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里有这么多牲畜,事情就简单了。”一位黑脸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亩地可以养十余只羊。你要是嫌累呢,种了牧草后,直接把羊赶进去放养,养个十只以上不成问题。如果勤快点,割草喂养,那兴许可养十五只。别小看这五只的差距,五年、十年下来,你比别人多挣多少?你将来还要娶媳妇,这时就该勤快点。”
  耶律全忠默默听着。
  黑脸大汉名叫岳三郎,一副汉人打扮,也说着汉话,但那硕大的耳环说明了一切:这个以汉人自居的家伙,其实就是个党项子。
  岳三郎讲起农事头头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闻所未闻的,听得他将信将疑。再看看岳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茧,说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没人相信。
  这种人和你讲如何种田养牲畜,靠谱吗?
  “怎么?小郎君不信?”岳三郎说了半天,见人家没动静,黑脸上腾起一股怒气,道:“这是圣人遇仙,得传授仙法,然后教给大伙的。我在家中帮父兄干了多年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粮肉?根本不够吃的。现在呢?混个肚饱不成问题。若非老父亡故后,我被兄嫂赶了出来,都不愿离开夏州的。”
  耶律全忠一窒,他怕这黑脸大汉打他。
  依他在契丹八部多年的挣扎求存经历来看,这厮绝对杀过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对今上却敬畏有加,直呼神人。
  “小契丹不信,我信。”涂二凑了过来,笑道。
  岳三郎看了一眼涂二,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了拍,以示赞赏。
  涂二是个靺鞨人。从涿州山里迁出来的,据闻是前唐初年靺鞨突地稽部族人。
  当年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勇不可当。太宗李世民率军征讨,一时难以取胜。于是派人联络前隋年间内迁的粟末靺鞨突地稽八部,令其从幽州南下至定州,袭扰刘黑闼粮道,立下大功。
  酋豪被赐姓李,得封国公。二代李谨行在幽州“僮仆数千”,声势已经十分巨大了。
  大夏进取幽州,靺鞨后裔有的降顺,有的被剿灭,有的被强迁至湖北道。安置在邓村的靺鞨人也有五六家,大部分人连个大名都没有。编户齐民之时,不许以“突地稽”为姓,令取汉名。
  清查户口的官员嫌麻烦,统一录以屠、涂二姓,然后问个家中排行,写上去就交差完事了——涂二就是这么来的。
  “好!”岳三郎大喜,道:“以后我怎么种麦子、种牧草、养牲畜,你跟着做就是了,保管吃不了亏。将来若见得利处,请我吃碗酒便是。”
  “一定,一定。”涂二忙不迭地答道。
  他信岳三郎,没有别的原因,这厮能打。能打的人,一定是有本事的,信他的没错。
  “其实岳三郎说得倒也没错。”吕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见他下了马,踩着田埂下到地头,左右看了看,道:“成片的好地啊。朝廷想尽办法,让大伙的地都连成一片,便是为了推一些新的东西。我在府城见到了不少关西农学的学生,马上就会下到各县,开办农学,督促生产。今岁打营州、山后,掠了不少牲畜,估计慢慢都会发下来。岳三郎,你既熟稔三茬轮作制,当教一教大伙,可不要敝帚自珍。”
  “官人这是什么话?”岳三郎笑道:“邓村便是我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将来上了阵,还得一起搏命呢,都自己人。”
  “过些时日,村中还会安置五户营州契丹百姓,勿要欺辱他们。”吕兖又道。
  耶律全忠心中一震,忙问道:“营州契丹?”
  吕兖看了他一眼,道:“没错。朝廷有诏,悉迁营州及山后契丹俘民入临渝关内,卢龙十州、沧景三州都有安置,甚至连湖北道的郢、复、安三州都在安置范围之内,总计万余户吧。”
  “这样一来,营州岂不是没契丹了?”耶律全忠问道。
  “不会再有了。”吕兖点头道:“营州是大夏正州。朝廷有旨,令发曹、宋、滑、汴四州少地贫民至营州落籍。前唐时营州除了军镇外,就只有柳城一县,大夏新置五县,自然需要填充户口。”
  正州就是正州,不是羁縻州可比的。营州那地方,看样子朝廷要动真格的了,又是派种觐仙这种有名望的文臣出任刺史,又大发移民,还新置县乡,做得比前唐时还彻底,决心十分明显。
  “前唐时,营州只有一县、数千口编户之民,圣人这是要做什么……”耶律全忠喃喃道。
  吕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耶律全忠,道:“营州东南接安东府,东北与渤海国接壤。安东府已整饬数年,民皆安乐。渤海国慕中土华风,教化甚深,又城池遍地、人烟稠密,所产之稻米,即便幽州亦有所耳闻。少年郎是聪慧之人,当知其意矣。”
  简而言之,渤海国有五京十府三独奏州,户籍之上就有一百多万人口,实际未知。全国各地有不同程度的汉化,整体以农耕为主,放牧、捕鱼为辅,一应制度也是照抄的前唐,具备很好的废藩置县的条件。
  农业区域,朝廷会派流官治理。草原牧场,该放就放,不会直接抓在手中——奉圣郡王一出来,吕兖就想明白了。
  作为渤海国与关内的连接通道,营州是必然要好好治理的。以前条件也许不具备,但在辽泽逐渐淤出陆地的现在,却可以尝试了。
  “其实,最近河东那边有不少契丹人逃过来,向朝廷乞降,都是乌隗、突举等部的,当年滞留河东,如今却待不住了。”吕兖又道:“今上有天可汗之志,皆视其为赤子,令徙居襄阳,落籍各县。小郎君非常人也,该向前看了。我看你勤学向上,今后经义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找我问询,定不推辞。家中还有些书籍,你若想借阅,尽管来拿。耕读个几年,或可尝试考学。新朝清明,普通士子考学,没前朝那么难,还是有机会的。”
  “多谢官人。”耶律全忠郑重一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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