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痘(上)

  定北侯殷重岩从军营回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晚。他的马才进侯府大门, 就见女儿殷茹像只蝴蝶似的扑了过来:“爹——”
  殷重岩年过四旬只有这一个女儿, 自然是爱若掌上明珠, 也顾不得别的, 连忙下马:“茹儿怎么等在这里, 天晚风大。”
  殷茹撇了撇嘴:“爹, 你当我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啊。”
  定北侯府确实没有娇养的人, 即使殷茹是全家人的心头肉,也是打小就学些拳脚的,在西北这地方, 会弓马拳脚只有好处,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能救命。
  “那这是有事儿找爹爹?”定北侯被抢白了一句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问。不过, 即使是在笑着, 这个高大豪爽的汉子眉头也皱着,眉心拧出了深深的川字纹。
  “当然是有事儿。”殷茹嗤地笑了一声, “娘只叫人去告诉爹爹, 表兄带着表嫂来了, 可没告诉爹爹, 咱们这位王妃有多大本事吧?”
  这的确是没提过。定北侯夫人也不敢相信桃华所谓能够令没得病的人不再染病的说法, 更不能现在就让西北的人知道这疫病根本治不好,所以派去送信的人只说表少爷带着王妃回来了, 别的什么都没提。
  “怎么回事?”定北侯听着女儿语气不对,眉毛立刻拧得更紧了。这段日子他一边要治疫, 一边要维持西北安定, 一边还要防着北蛮得到消息前来偷袭,饶是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人,也有几分心力交瘁了。此刻一听女儿这意思,仿佛治疫的事儿又有所变化,顿时有几分焦躁起来。
  殷茹冷笑道:“表嫂说,这炭疽她治不好,天花也治不好。”
  这消息十分糟糕,但也在定北侯预料之中,叹了口气道:“天花本是难治。只是——罢了,如此,真是西北的劫数到了,须立刻向皇上禀报,实在不成,现在就要把督州城未染病的人迁往关内。”
  从前也有某处爆发天花的事儿,因疫情难遏,地方官员唯恐扩散开去,索性将发疫之地所有民众都隔离开来,不管已病还是未病,皆行关禁,由他们自生自灭。甚至此事上报朝廷之后,朝廷也是默许的。
  西北重关,朝廷更为重视,断然不能坐视天花疫情扩散的,说不定就要再行此法。然而督州城可不是什么小村小镇,若是全城民众皆行关禁,那是上万条人命,立刻就会引发动荡。
  然而反过来说,正因督州民众太多,倘若仍任他们自由流动,一旦有身携天花之症的人逃至它处,也会引发疫情扩散。即以人数的十之一来计算,这疫情也将完全不可收拾,甚至整个国家都发起天花来也未可知。
  殷重岩一想到这后果,顿时连回家看郡王外甥的心思都没有了,翻身就要再上马去:“骏儿去看看你母亲和你媳妇,再跟你表弟说一声,我这得立刻去处置此事,叫你表弟和蒋氏务必不要去疫区,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
  殷骏刚答应了一声,殷茹就拉住了父亲的马缰:“爹,我还没说完呢。表嫂说她一定要去疫区,一则要查出那炭疽病的什么污染区域,二则——她说她治不好天花,可是能让没得天花的人都不得天花。”
  最后一句话殷茹说得一脸讥刺。自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你连天花都治不好,还说什么能让人不得天花?
  定北侯才听了头一句就忍不住要发怒:“胡闹!征明没出过天花,万一染病回来传给他如何是好?”老实说吧,外甥媳妇非要胡闹,死就死了,可不能把外甥染上病,那可是他妹妹唯一的骨肉!
  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定北侯的话说到一半又断了:“什么?她能让人不得天花?”
  “是啊。”殷茹嗤笑,“爹,你说这是不是痴人说梦?”
  殷骏在旁边也忍不住摇头。这蒋氏,拿沈数的眼疾来弄些花样也就罢了,毕竟那个虽然有些古怪,到底也不妨碍什么。可现在这是天花,关系到整个西北成千累万条性命,岂是儿戏!
  他望向父亲,预备着如果父亲大怒就先劝一下。蒋氏虽然糊涂,总归是沈数自己挑中的人,就算看在沈数面上,只当蒋氏在说梦话好了,疫区还是不能让她去,倘若沈数看不好自己媳妇,大不了定北侯府看着她——府里上下都是会拳脚的下人,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方女子想来没什么难的。
  然而殷骏将目光转向定北侯,却发现殷重岩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不像是大怒,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既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喜似的。
  “爹爹——”殷茹也觉得父亲神色古怪,小心地唤了一声,有些撒娇地道,“你倒是管管表嫂啊,难道就由着她这样胡闹,带累了表哥如何是好?”
  殷重岩却摆了摆手,竟像是对女儿的话不大耐烦听似的打断了她:“她说,能让人不得天花?”
  “是啊。”殷茹略有点不快,“爹你不会相信了吧?哪儿有这种法子?”
  她话犹未落,殷重岩却已经将马缰甩给了来的小厮,“你表嫂在哪里?”
  殷茹张了张嘴,眼看着殷重岩大步流星就往内院去了,不由得呆住:“爹——”
  殷重岩这会儿却根本听不见女儿在说什么了。方才女儿说的那些话,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曾经在军营里见过的一个老郎中。
  那老郎中原是西南一带的人,听说在当地还是个颇有名气的行医世家后人,却因治死了当地官员的儿女,被指为庸医谋名,致害人命,全家都被发配到西北来充军。因水土不服,一家子都死在路上,只有这老郎中支持到了西北。
  因他有些医术,老定北侯将他调到军营之中,殷重岩那时才十一二岁,跟着父亲出入军营,有一回从马上跌下将脚踝扭伤,被送到那老郎中处诊治,这才认得了他。
  老郎中平日里沉默寡言,或许因殷重岩那时候只是个半大孩子,才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一来二去的,两人说不上忘年之交,却也时常能说几句。
  那年年关,天气极冷,军营里不少人患了风寒。老郎中整日忙碌,还抽出空闲去给妻儿上坟,结果正月未过,他就病倒了。
  他年纪已在六旬以外,千里迢迢流放至西北,身子其实已经被掏了个半空,只有那一口气吊着,平日里不显罢了。这一次他自己也染了风寒,便是来势汹汹,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病势虽沉重,他神智却清醒,第一次向前来探望的殷重岩说起了他的往事。他说他当初获罪,是因为给当地官员家中未得天花的孩儿施了防痘之术,结果那家四个孩子活下来两个,可是唯一的独子却夭折了。
  那防痘之术,殷重岩听来惊心动魄,竟然是用天花病人身上所出之痘浆,让未病的孩子先染上天花,生一场病。
  殷重岩彼时只当这老郎中是个疯子,即使老郎中说他家中有三个孙儿,皆用此法,都活了下来,他也难以相信。
  不过,他还记得老郎中临终时说过的话:天花之症,一经得过便终身不再得,可见其中必有些道理。我为三个孙儿施了防痘之术后,自以为已经得了万全的法子,急于求成施于他人之身,以致有此结果,说来也是活该。盖因行医之人,不可不慎之又慎之故。然而此法必有可取之处,只可惜我不能尽其所妙,否则必可造福于天下。如今身死,不敢有怨,所憾者妻儿无辜,被我所累。更憾者三个孙儿皆死于此,竟不能证明防痘之术实在有效,致令后人不敢继续尝试。
  老郎中说完这番话就再不吭声了。或许他也看出殷重岩根本不相信他,所以就不肯再多说,一直到死,他都是沉默的。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殷重岩反而把这番话一直记在心里。此时此刻他听到蒋氏竟说能令人不再染上天花,脑海里便忽地浮起了当年老郎中的一番话来——难道说,真有这样的法子?又或者蒋氏也跟这老郎中一样,乃是异想天开?
  殷重岩心中翻滚,面上不显,大步进了正院。一进屋子,便见许久未见的外甥沈数,极少见地穿了一件檀色袍子,正陪着定北侯太夫人说话。而下首椅子上坐了个穿桃红袄子的女子,面含微笑听着。
  “舅父!”沈数连忙起身。
  “不用那些礼。”殷重岩一摆手止住拿了拜垫来的丫鬟,自己大步上前,用力在沈数肩上拍了一下,“看起来气色不错。”
  “让舅父挂念了。”沈数回手去拉住那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女子,“舅父,这是桃华。”
  殷重岩打量着这个高挑个儿的女子,开口就道:“茹儿说,你自称能让人不再染天花之症?”
  这话问得不大客气。殷重岩本就生得高大,平日风里来雨里去的脸色黎黑,说起话来又是中气十足,这般居高临下地一站,放开嗓门能把胆子小的女孩儿都吓哭。然而面前这女子却只是微微一笑,福身行了个礼:“舅父回来得正好,正要跟舅父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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