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皇家的新年, 其实过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尤其是大年初一你还得一早爬起来进宫朝贺, 不管你究竟有没有怀孕。
因为身怀有孕, 桃华也没有守岁, 除夕晚上早早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 就得爬起来按品大妆,备车进宫。
“王妃,外头下雪了。”玉竹笑嘻嘻地提了热水进来。今年过年, 因为王妃有孕,节下发的是三倍的月例,这会儿郡王府的人个个都咧着嘴呢, 干什么都起劲。
玉竹的干劲更与别人不同。没听说么, 王爷身边那个大丫鬟——哦,现在是王妃的得力助手了, 蝶衣姑娘, 怕是很快就要跟顾太医定下亲事了。
顾太医, 那可是正经有品级的太医, 而且如今名气大得很, 都说品级还要升的。蝶衣论起来不过是个奴婢,就因为跟郡王妃学过医术, 在西北参加了救护队有了名气,这会儿就能嫁出去做太太了。
话说做奴婢的, 这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图跟了个好主子有前程吗?
那什么叫前程呢?男人不外乎升官发财, 女人不就是图嫁个好人家吗?有蝶衣在前,那前程就是看得见的——瞧瞧,只要你忠心肯干,主子绝不会亏待了你!
当然,在前头做榜样的也不只是一个蝶衣,还有个蝉衣呢。
当初安郡王刚回京城的时候,身边两个贴身大丫鬟那是人人都知道的,定北侯府出身,陪着王爷从小到大,感情深厚。这样的虽说是丫鬟,但普通人家就是主母嫁进去都要客气几分的。
可是现在怎样呢?蝉衣究竟是怎么死的,虽然没有宣扬出来,但下人们彼此之间也都有些打听消息的渠道,连听带猜的也能猜到些真相——就是因为对王妃不忠,暗地里打自己的小算盘呢。结果不但王妃不能容,就连王爷也不能容她了。走投无路,除了死还能怎样?
两个同样出身的大丫鬟,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在西北,一个却要做官太太了,这结局判若云泥,你若还是看不明白,那你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
玉竹可不是傻子,看得明白着呢。都是伺候过王爷的,其区别不过是一个有私心,一个没私心罢了。要说蝶衣也没在王妃面前多献什么殷勤,甚至伺候的时候都不多,就得了这样的好前程,可见在王妃这里是用不着什么溜须拍马之类的门道,你只要好生当差就行了。
玉竹穷苦出身,最不怕就是出力。眼看着不必弄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儿就能出头,她现在简直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走起路来都跟跳舞似的。
薄荷看她那样儿忍不住想笑:“瞧你骨头轻的。下雪这地上更难走了,还不去给王妃捡双合脚的靴子来呢。”下了雪,宫内那石板地就要打滑,桃华进了宫虽说有轿辇,可也不能一步不走,必得择靴底上刻了花的那种,穿上才不致打跌。
玉竹一边放下热水回身去找靴子,一边笑道:“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开年头一日就下雪,定然是好兆头,我才高兴的。”
桃华用热水洗漱过,困意退去,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果然雪片如梅花瓣似的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沈数从外头进来,头上脸上都蒸腾着热汽,几片雪花落在他头发上,瞬间就化成了小水珠:“好大雪,也不知西北怎么样了。”
“你去练武了?”桃华连忙叫人拿干布巾,“快把头发擦了。”
玉竹连忙递过干净帕子去,而后很识相地退开一步,让沈数自己擦头发。沈数倒并不很在意,胡乱抹了两下便道:“外头湿滑,不如你不要进宫了。”
“何苦再让太后和皇后挑出毛病来。”桃华梳好了头,亲自拿过布巾给沈数擦头发。大年初一朝贺是苦差事,可是除非太后那边说不必她进宫,她就不好自己先提出来。当然太后是肯定不会给这个恩典的啦,所以还非得进宫不可。
“也好,我也能顺便去看看陆婕妤,再说还有……”还有蒋梅华姐妹。虽说这两个孙女进宫,蒋老太爷极其不满,但毕竟是自己孙女,还是在桃华面前隐晦地提过一句——并不是要在皇帝面前荐她们什么的,只要她时常看一眼,无病无痛,在宫里能过安生日子就好。
“你且先顾着自己吧。”沈数轻轻摸了摸桃华的小腹,“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千万当心。”他今日进宫是在前头武英殿朝贺皇帝,后宫就只能桃华自己去了。
“儿子,你说是不是?”沈数对着桃华的小腹说了一句,忽然就觉得掌心被撞了一下,“瞧瞧,瞧瞧!儿子应了!”
桃华抿着嘴笑。孩子在五个月的时候开始胎动,沈数第一次被这样撞到掌心的时候,惊吓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连声叫着去请蒋老太爷,险些没把她笑抽过去。等到跟他解释清楚了,他就天天盼着孩子动了。
不过,肚子里这个也的确是个好动的,比一般的胎儿都要活泼一点,说不定真是个皮小子?不过这也难说得很,女儿还不照样有顽皮的。不过沈数显然是认定这是个男孩了,天天对着她的肚子叫儿子,万一到时候生出来个女儿,看他怎么办。
桃华胡思乱想着,那边丫鬟们已经将早膳流水般摆了上来。如今小厨房是郑嬷嬷一手掌管,每日的饭菜都是花样繁多,唯恐没有对她胃口的菜色。若不是每样菜的份量都不多,还真有点浪费呢。
进宫照例不能吃喝太随意了,一桌子精致的点心小菜,桃华也不过就动了几筷子就罢了。自有人收拾了容易携带的点心放到马车上去,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驶出郡王府大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更大了,路面上铺了一层白。因出门得早,还没有被践踏过,看起来煞是好看。
沈数却没有这个赏雪的心思,喃喃道:“京城这边雪都这样大,西北定然更冷,也不知兵部发下去的棉衣够不够厚实。”说着,就拉了桃华的手,“多亏了你知道那番椒的吃法,否则军中更要受罪了。”
如今番椒在西北已经大片种植,冬天军中最流行的就是酸辣汤,热乎乎一大碗喝下去,竟似比烧刀子还痛快。现在西北都知道这番椒还是安郡王妃发现了其用法的,少不得又要称颂一番。
桃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过动动嘴罢了。”她又不是种田的,只知道辣椒能种,可不知道究竟怎么种,这全都靠西北那些农人去摸索出力。
“王妃,前头是成亲王府的马车。”玉竹坐在车门处,从车帘缝隙里窥着前头,忽然有些不大高兴地道。
这大年初一的,碰上成亲王一家子,真是有够晦气的。成亲王妃几次跑到郡王府来,说是求医,可说的那些话夹枪带棒的,在屋里近身伺候的人都听见的,谁会高兴?何况那府里才死了一个孩子,说句不好听的,可别把晦气沾到她们王妃身上。
“不必理睬,只管走咱们的就是。”沈数也有些不大痛快,“一会儿你进了宫,离她且远些。”
桃华叹口气:“远不了啊。”皇室总共两个儿媳,自然是比肩而坐,哪里能远得了呢。
“不过,谅来她如今也没心思顾着别人了。”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身体还比从前更糟了,成亲王妃这会儿若还有精力想别的,那才叫奇怪。
“自作孽。”沈数厌烦地皱皱眉头,“以前只听说那府里安安生生的,还当她是个规矩懂事的人,想不到竟能闹腾成这样。”
以前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刺激到她,所以才显得规矩安分。人往往是这样,总是要到生活出现了某些变化的时候,才能看出本性来。
做皇室儿媳虽然也不是什么美差,但说起新年朝贺来,倒是比一般外命妇们占好些便宜,至少以桃华的身份,才一到朝贺之处就被迎进了暖融融的内殿坐下,而品级低些的命妇们,只能在冷嗖嗖的外殿站着等了。
这还是因为今日下着雪,皇帝特许命妇们都进殿等候,否则这会儿,该有好些人在冷风里跺脚呢。
桃华坐的位置还真是正好在成亲王妃旁边。也不过才一个月不见,成亲王妃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她的小儿子尚未成人,只算得夭折,又是时近年下,连丧事都不好大办,可算去得无声无息。这些日子她又要照顾大儿子,原先保养得还十分丰润的面颊已经凹了进去,虽然用了点脂粉,仍旧没能遮住眼下的青黑。
说实在的,成亲王妃也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现在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用目光窥伺着她,用手指指点着她,用各种言语议论着她,简直是如坐针毡。饶是如此,还不能不向桃华点头为礼:“弟妹。”
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安郡王妃为了救成亲王府的大公子,连自己的胎都顾不得。成亲王已经连续送过几次厚礼酬谢,她若是态度上稍有点什么,岂不是要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
桃华一眼就看出成亲王妃眼底的不情愿,心里只觉得可笑。上辈子她遇见的病人也多了,可如成亲王妃这样的倒也少见,明明是自己不听医嘱害了孩子,现在找不到替罪羊,心里却还恨着她呢。真不敢想像,倘若两个孩子都死了,成亲王妃现在会做什么,说不定早就冲到郡王府去跟她拼命了吧?
能进内殿的都是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们,一个个的年纪都不小,全都是人精子。两位王妃打的眉眼官司,她们纵不能看出十分来,联系一下自己得到的消息,也能猜个七八分了。
这种官司谁也不想掺进去,于是一时间内殿安静得跟个坟墓似的,桃华倒是泰然自若,成亲王妃就难受了。还是靖海侯夫人轻咳了一声,向桃华问起她的胎象来。
已经成亲的女人,谈孩子是最好的话题。靖海侯夫人开了这个头,以靖海侯太夫人为主,就纷纷询问起来。说着说着,又转到靖海侯府马上就要嫁姑娘的喜事上,然后你娶我嫁说得不亦乐乎,总算是把之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成亲王妃也勉强堆着笑脸跟几个坐得近的命妇说话,然而她本不大出来交际,说不了几句,就发现别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也只得住了口。
好容易等到太后和皇后出来,一众命妇们各归其位,列队下拜,足足折腾了小半日,才算把这大礼完成了。之后就是赏新春宫宴,嫔妃们也出来,大家足足坐了一整座宫室。
桃华是太后的儿媳,自然在内殿跟嫔妃们同坐,她用眼睛掠了一圈,见蒋梅华和蒋杏华都在,两人头上身上都十分鲜亮,蒋杏华脸色尤其的红润,显然日子过得颇为自在。不过蒋梅华就没那么轻松,虽然也用脂粉画得眉黛唇红,然而双眉之间一道竖纹已经显现出来,可见是时常皱眉之故。
桃华扫过一眼,确定这两人日子应该还不错,也就把心思全移到了陆盈身上。
陆盈的脸色看起来倒是不大好,透着一股子黄气,眼下也有两块脂粉遮不大住的青黑,引来许多命妇的窥探。不过桃华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丰润的脸颊,就知道那黄气和青黑都是抹上去的颜色——说起来,那还是她给的方子呢,画一次能顶好几天,水洗不脱色的彩妆!
不过,这样能挡住皇后的企图吗?桃华不是很肯定。
果然,宫宴才开始呢,就有人笑问起小皇子来了。皇后立刻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说孩子如何如何的活泼结实,洗澡的时候如何有劲,把水踢得到处都是。单听她的话,只怕还真要以为她是亲力亲为照顾孩子的呢。
“皇后娘娘若这般喜爱小皇子,何不抱去中宫抚养呢?”有人在底下便说了一句。
皇后矜持地笑了笑:“那是陆婕妤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骨肉,本宫怎么好夺人之子呢。”
“娘娘这话说得就不是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这宫里的皇子皇女都是皇上的骨肉,那也就都是娘娘的儿女,何必分是谁生的呢。”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说皇后要分个亲疏远近,但仔细一听就知道,这分明是在告诫陆盈,即使皇子是她生的,说起来也是皇后的儿子。
这话若用在普通人家的确是没错的。妾室所出的庶子女,管自己的亲娘都只能叫声姨娘,只有管嫡母才能叫母亲的。从名义上来说,他们确实都是正室的儿女。
不过放到皇家,这可就不一样了。不为别的,就为将来那把九龙交椅,谁坐上去谁就是赢家,那时候再想扶自己的生母,自然是心想事成。
故而有人说,皇家是最有规矩的地方,但也是最没规矩的地方。其实无非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你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规矩还不是你定吗?
因此这老妇的话说出来,殿内便有一瞬间的安静,不少嫔妃们神色不动,肚里却都在暗暗反驳。
老妇又咳嗽了一声,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仍旧慢悠悠地道:“淑妃娘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桃华陡然间知道这老妇是谁了。此人应该是已故文国侯之妻段氏。
文国侯这个爵位是从本朝开国时便有了。第一代文国侯是本朝始祖的谋士,为始祖得天下出谋划策,更为始祖作文立传,奠定了这一支的“出身”正统,因此才以文封侯,世袭罔替。
之后的每一代文国侯,大抵都是以文著名的,比如这位段侯夫人,她的丈夫生前曾任过两次春闱主考,袁淑妃的父亲就是他手下取上来的,正经的座师。
这年头,天地君亲师,师仅仅排在亲长之后,可见其地位之高。别看袁淑妃现在是皇帝的宠妃,段氏以文国侯太夫人的品级,兼袁氏之父座师之妻的身份,还真敢这么问到她脸上去。
果然袁淑妃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却仍不得不答道:“太夫人说的是。”
这位段氏的年纪比太后都大,已经极少出门了,桃华到京城这些年,根本连这人都没见过,今日怎么突然出现了?
桃华正琢磨着,只听旁边王充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明年恩科,这主考官还没定下来呢。”
原来如此!桃华只觉得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忍不住看了王充容一眼,便见她一本正经地看着皇后和太后那边,仿佛时刻准备聆听什么天降佛音似的,眼角余光却向桃华这里转了一下,轻轻眨了眨眼。
桃华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这位王充容既谈不上有貌,也谈不上有才,既无家世,又无盛宠,可能在宫里平平安安这些年,必然是有脑子的。只要蒋杏华老老实实的,在她的庇护之下定然也能平安一生。
不过,为了一个主考官的位置,就出动太夫人,这是不是也有点太难看了?
桃华在心里把郑嬷嬷讲过的话联系自己的所见所闻,大约有了个数:纵然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一代代传下去也难免会衰弱,尤其文国侯府不知怎么的子嗣也不大旺盛,几乎是代代单传,没个兄弟相互扶持,渐渐的就只剩下爵位了。
已故文国侯算是最为出色的,硬是做过两次主考,将已经要衰败的门楣又提振了一下。然而之后他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四十岁上就故去了。而现任文国侯那时候还年轻,在朝堂上既没有人脉,于士林中又尚未建立起文脉,于是一蛰伏就是二十多年,以至于如桃华这样的年轻人对文国侯这名字都十分陌生了。
如今现任文国侯也四十多岁了,再要蛰伏就得蛰伏成老□□了,到时候恐怕让他跳都跳不起来,所以这次恩科的机会他不能放过,干脆就把段氏放出来倚老卖老,替于家出力了?
桃华正想着,旁边已经又有人道:“段太夫人说得对极。何况这皇子若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那身份可就贵重得多了。”
这话倒是不差的。倘若将来宫里的皇子都是庶出,那么被皇后养在中宫的那个,身份无形中就比其他的兄弟们要高出一截。假如再占一个“长”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这太子之位就差不多坐稳了。
“对啊对啊。”旁边立刻就有人附和。
皇后仍旧是矜持地笑笑,看了一眼陆盈:“陆婕妤舍不得呢。”
立刻便有人叫了起来:“陆婕妤可千万别糊涂,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段氏又咳嗽一声,颤巍巍地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陆婕妤,听说你家也是书香门第,这个道理自然是懂得的。”
桃华忍不住把这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真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究竟只是为了迎合于家,还是她真的就这么思想正统?看她那样子,竟然像是发自肺腑的为了陆盈着想呢,真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就是就是。”刚才附和的人接话道,“陆婕妤是聪明人,哪有想不通的。陆婕妤,你说是不是?”
陆盈一直低头坐着,这会儿被问到脸上,终于不能不回答了:“太夫人说的是。”
方才说话那人立刻拊掌笑道:“瞧瞧,我就说陆婕妤是个聪明人。何况正如太夫人所说,这做母亲的为了儿子的前途,自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娘娘若体谅陆婕妤一片心,就把皇子养到中宫去吧。”
这话说的真是有水平,稍稍一翻,就把皇后夺人之子变成了陆盈求着皇后给自己养儿子。桃华都要忍不住给此人鼓掌了。
皇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看了陆盈一眼笑道:“陆婕妤可是真心的?”
陆盈一脸畏怯,小声道:“妾听娘娘的……”
这个答案皇后不大满意,正想再追问一句,忽然见心腹宫人从外头进来,神色如常,眼神却有几分慌张,走的步子更是比平常快了些。
皇后眉头微微一皱,心腹宫人已经走到她身边,俯身下来小声道:“娘娘,春冰被皇上派人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