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凛寒
说着话, 那里下人拿了东西上来。却是一个篓子, 上头还封了纸, 只是篓子上头戳出一截儿猪蹄子来, 鲁夫人一看这样儿就笑开了。上头封的红纸上写着个年字, 鲁夫子认出来是方伯丰手笔, 可见是两人亲手打理的, 也忍不住笑道:“唉,也没个长辈看管,俩糊孩子瞎过日子!”
打开来看时, 一个箬壳包着的晾干的野猪肚,一蒲包两头尖的黄泥笋,一个腌腊野猪腿, 还有一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山菌子。
两人一时都没话了。
这读书科考的里头或者有贫家子, 可能拜到鲁夫子跟前的哪个家里没有点家底,方伯丰照着根子算起来也是大富之后, 只是财产让自家亲老子占了去也无话可说。是以所谓年节礼, 也不过那些东西。哪里会去看它!
近来却是连着两回, 都叫方伯丰给坏了规矩了。头一回有自己弟子给自己捉螃蟹去的, 还是方伯丰这个一门读书闷声不响的学生, 实在令人意外。只当是一时新鲜也没十分放在心上,如今听过一回两人遭遇, 这会儿再看着眼前一色的精细山货,心里忽然就沉甸甸的。
两人都看着不说话, 良久, 鲁夫子咳了一声问道:“这是……俩孩子自己从山上采来的?”
夫人回神,叹一声道:“那孩子同我说自己是极偏远地方来的,有个哥哥,哥哥出海跑船去了,临走前要给她许个人家,就这么许给伯丰了……她也不会旁的,倒是渔猎的知道点儿,还有一把子力气。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她从山上挖来的……他们刚得的那荒山,哪里能有什么出息,上回伯丰不是说他媳妇弄了许多山货来?想来……”
鲁夫子道:“方才趁着人少,伯丰还央我一件事。”
夫人忙问:“什么?可是在学里被欺负了?还是他那混账老子还不肯放过他?!”
鲁夫子摇头:“没有,不是这些,你放心吧!是婚书的事儿……这俩孩子成亲,整得跟闹着玩儿似的,连三媒六聘一概没有,伯丰的意思,想做个婚书,只是没个像样的长辈……”
夫人叹道:“他娘本是王家的表亲,家里没什么人了才会被那般算计,还立得住的都姓王,谁个肯真心帮他?……真是造孽,算计钱财到这般地步,鸠占鹊巢也不怕遭了报应!……对了,长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不就行!”
鲁夫子看她一眼:“要不怎么说伯丰央告我呢,你这才反应过来?”
夫人不理他,顾自己道:“可这女方也得有长辈才成呐……”
鲁夫子摇头:“这倒无妨,只要写清楚家门人口便成了,俩孩子凑合过日子,又不是富家嫁女,还有许多嫁资等事需得记明说请。下回来拜年的时候想必俩人还得一块儿过来,到时候补了婚书,也好去领丁田。”
“丁田?伯丰都二十了,十六就可记名领田……”
鲁夫子哼一声:“地随人走,何况分户成家了。”
夫人点头:“也是,就这么办!”
转日,灵素又往三凤楼送了一回年礼,她不知道苗老爷子家在哪里,只好去酒楼找人。苗老爷子不在,那个眯眼大师兄出来,见灵素背着个背篓,没好气道:“我师父不在,你又来干嘛?不是说了过了年再考校嚒?!这会儿想求情来也没用的。”
灵素把背篓卸下来递过去道:“我不晓得老爷子家在哪儿,这是我送的年礼,劳您帮我转交一下吧。考校就考校呗,我又不怕。”
那汉子见她轻轻松松递过来,便伸了一手去接,没想到入手一沉,不由得再看她一眼。见她并无捉弄之意,又见着一截猪蹄子从篓子里戳出来,瓮声瓮气道:“你倒孝顺……只是你现在还不算正式入门,我也不好领你去师父家里……”
灵素不在意甩甩脑袋:“嗯,我知道。烦恼您转交一下吧,里头有副野猪肠子,最好早些给他拿去……”
眯眼大师兄的眼睛略睁了下,眼前这小妇人穿着打扮也极寻常,这老沉东西都自己背着走来的,想来也不算富裕。这一腿肉好几十斤加上一副野猪肠,可也值些价儿了,巴巴地给一个只见了一面还不定能不能拜成的便宜师父送来了,却不知是心实在这般憨气,还是所图更大……
灵素自认事情已经办好,便待离去,忽然不放心,回头问道:“对了,我问一下,这里……有没有给师兄送年礼的规矩啊?”
正沉思的大师兄差点没平地跌上一跤,摇头道:“没这规矩!有你也还不用送!”
灵素放心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走了啊,回见了您!”
说完转身大摇大摆去了……
大师兄又想,不对啊,她怎么就吃准了我不敢昧下这东西呢……不过想想若是自己真胆大包天做下这样事来,——昧下了旁人送给师父的吃食,还是野猪腿同野猪大肠……打个哆嗦,师父若知道了恐怕自己的腿子和肚肠都保不住了!……
不说苗老爷子收到这便宜徒弟的年礼会如何想法,灵素自认做完了一件大事,心里就一阵轻松。再一个之前只听说冬节之后是“一日寒一日”,把她吓得不成。后来还果然下雪了,那湿哒哒的阴冷真是个新鲜的不想再经验的经历。
可没想到没几日天就晴了,自官集之后就日日艳阳高照的,虽太阳下山后还有些难熬,那也比下雨那几日好多了。她想着如今自己连此间的冬日雨雪都经历了,虽不好受,也不过如此,算是心里有底。她原先最怕的就是被冻出个好歹来,如今看来根本不会嘛。
所以说神仙又如何呢,神仙里也有呆的不是?……
进了腊月,灵素在家里待的时候也多了,同左邻右舍也熟悉起来。她家后头巷子里,有一口公井,常有媳妇姑娘们聚在那里洗菜洗米,若是洗衣裳多半都在小清河里洗。人人挎着篮子拎着个小板凳小马扎,一边择菜挑米,一边说话。有时候菜都洗好了,太阳好,做饭时候还早,便也不急着回去,只在那里闲话。
灵素才知道这县里还有好几处公磨坊的,有用水的用风的,还有使牲畜拉的。有官办的也有人家家里开的,不多几个钱,就能磨面舂谷。她又好新鲜,便跟着人家一同去磨了糯米粉、炒了黄豆粉米花,还买了好几捆甘蔗,
都熟悉了,几家要打年糕的时候,也来邀她,她同方伯丰商议了,也跟着打一甑。这年糕就费劲了,先得泡米,糯米同粳米二对一泡过一昼夜,那米粒儿拿手就能捻碎时才算好。滤掉水,上石磨磨成浆,拿布袋子装了吊起来滴干水。把米粉拿出来,这会儿都结成块了,需得都打散揉碎,这才上笼蒸。
蒸完了出来的叫做蒸粉,还得经过捣制,相融成团,光润如玉,才算成了。压模的压模,切块的切块,这就是德源县的水磨年糕了。
灵素开始只说要一甑素年糕,后来看人家还有蒸花年糕的,她就坐不住了,到底还另外蒸了一甑猪油白糖的,一甑红糖赤豆的。那素年糕一甑是二十斤的,这花色年糕做法不一样,不是捣出来的,却是用粉一层层蒸出来的,这一甑是十斤的。这么着,一家两人的小门小户,竟足备了四十斤年糕,不晓得要怎个吃法。
那做年糕人家的大娘直嘱咐她:“这得等放到明日才能凉透,凉透了再切,要不然切口不平可难看得紧。”
灵素答应的好好的,出了门就都收灵境里了,到了家先挖了一块吃。猪油白糖上头一层桂花,那个香甜,把她美得不行,一边嚼一边念叨:“这做人可真好,也值当来一趟啊。”
等方伯丰回来,给方伯丰也切了一块吃,果然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都吃的舌头舔鼻头,差点商量着再多打一甑!幸好方伯丰还算识数,只好说:“等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就多打点儿!”也不知多少人家求个多子多福实在是为这个来的?
腊八这日,自然也要跟着折腾折腾。说是腊八粥,实在腊月初七这日就开始了,炭火焐着熬过夜,第二日一早就成了腊八粥了。
灵素听了七娘的那番话,这里头米用的方伯丰领来的廪给,进了腊月,方伯丰又分了两回东西。一回是官学里的廪给份例,一回是农务司同河运那边给分的一些年货。灵素认得都是他们百杂行之前官集上卖的东西,想来是有剩下的,各司就得些年下福利。
另外的莲子、菱米、核桃仁、松仁、银杏之类,都是灵素从山里采来的。连着果子干也有几样是山里得的。这还是她听了七娘的话,从灵境里取出来的鲜果,切片拿细竹枝子穿起来晾干,就备着这会儿使。
就这么熬了陶罐子里一罐子,这回她机灵了,知道先打听一下。这腊八粥也有邻里间相互尝的,却不是定例。倒是富贵人家家里讲究,也讲究腊八礼,那可不止是粥的事儿了!
年糕腌腊都有了,喝完了腊八粥,两人就正经预备起过年的事儿来。
就这时候,艳阳天忽然没了,腊月初十那日刮了一夜大风,那风冷得跟刀子似的,这德源城就这么被活活吹凉了。灵素晚上醒来,只觉着自家的被子怎么好似薄了许多轻了许多,往方伯丰那里偎一偎,他也蜷成一团睡着呢。
她这才迷糊着醒过来,听着外头寒风呼啸声,心里一震,默默流泪:“原来你还有后招啊……”
脑筋一抽就要裹上斗篷,想想边上的方伯丰,叹一声,从灵境里取出一床前阵子晒好的被子来盖上了。这被子刚晒好的时候香喷喷热乎乎的,若是往箱子柜子里一收,不两日就又潮了。她有了一回这经验,拿出去又晒一回就收到灵境里了,左右方伯丰没事也不会去翻柜子看,再说就算看了他也不知道家里如今到底几床被子。
方伯丰正做梦呢,梦里还在衙门里干活,不知道怎么的,那门就是关不严实,一阵阵风吹进来,还带着碎雪雨丝,浑身都冷得厉害。好在慢慢的,天放晴了,太阳照上来了,阴寒渐散,暖意融融。——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