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朵颐

  一时菜来, 两人是一样的菜色, 五寸碗四寸盘子三寸碟。先上来四个三寸碟, 一盘双色, 一个金桔拼梨子、一个松仁儿拼甘栗、一个肚片拼肝尖、一个蜇头拼瓜丝;接着便来问酒, 这一席里头都带了一壶酒的, 若吃了不够, 可添钱另买。酒有桂花稠酒、梨花白同清醪。清醪最凶些,稠酒最香甜,两人都要的梨花白, 都让温过喝热的。
  酒上来,紧跟着就是四个四寸盘子,摆上了桌, 才过来筛酒。四盘菜热气腾腾, 是滑炒里脊、清炒虾仁、糟溜鱼片、葱酥鸭四样。喝过两杯,灵素吃着哪样都觉着甚好, 这菜都是小盘的, 样数虽多, 量却不大, 眼见着下去的就快。
  那边堂倌远远扫一眼, 一会儿就端了五寸大深碗上来了,每个大碗还另搭了两个两三寸大小的小碗。往两人跟前一放, 是一大碗烩拳鸡。拳头大小的整鸡,用火腿、香蕈、冬笋片添汤煨透。搭的两个小碗分别是烩葛仙米和烩白果。另上一碟子点心, 也是拼色的, 果馅儿酥同冰糖麻饼。
  灵素六识全开,生怕漏过了一点色香味去。两人喝酒吃菜,又挨个品评一番。眼见着酒将尽,堂倌过来问可需再添,俩人具都摇头,堂倌便给上了热巾子热水。稍待片刻,又上来四个盘子——酱烧丸子、蒸双腊、炒二冬、葱烩肠儿,这是四样下饭菜。同上的还有一陶碗干蒸米饭,一小钵清粥。
  两人来的时候,这楼里还没几个人,吃的时候太过投入,这会儿酒足饭饱一抬头,才发觉人声鼎沸,几已满座了。
  堂倌上来将两人跟前桌上收拾干净,另上了热巾子香茶并一碟子果脯。两人喝过两口茶,方伯丰喊人会账,仍是那堂倌上来,笑道:“两位点的两份年席,各是三钱一位,盛惠六钱。”
  方伯丰摸出一块碎银子来,约莫有六钱半的样子,递给了堂倌,对灵素道:“走吧,去那头逛逛去。”两人便相携出来,堂倌送至门口,道一声:“您二位好走。”
  走远了几步,灵素才开始同方伯丰嘀咕起今日的菜色来,两眼放光道:“原来这几样菜色这么配搭起来,还有这样讲究。真是大开眼界,往后我也要学这样的。”
  方伯丰笑道:“这是照着席面的样子缩减的,若是真的大席,这酒菜还得同前头的戏搭着,更繁琐了。你可千万别学那样,咱们自家吃饭,这一道道起来,还得不得说会子话了。”
  灵素心里转着那些菜色的前后搭配,等乐过了才想起银子来,笑道:“你还说二两银子很够花一阵子了,你看看,就够吃三顿饭的。”
  方伯丰道:“哪有这么比的,谁还天天吃席呢。”
  两人说着话,就从高楼街拐了出来,灵素问:“咱们还去年集不去?”
  方伯丰问她:“你还有什么要买的没?”
  灵素想了想便摇头,方伯丰道:“既如此,不如今日索性散散,我同你前头楼里听笑话去可好?”
  灵素想起之前做活时候好几回听人提起过,便点头道:“好!”
  方伯丰带着灵素溜溜达达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地方。飞檐门楼,挑着成串红灯笼。步入里头,下了台阶,穿过一个窄窄沉院,过一处三开门,就到了戏楼前。两层台上,边上挂着楹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台便见;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底下前头圆桌,后头方桌,再后头靠背椅、方凳、条凳,却是按位子收钱的。
  这会儿想是刚开始下午场,零星有人进去自寻了位子坐。他两个也往里去时,一个伙计迎了上来,笑道:“二位好,咱们下场是演的滑稽戏,若要看正戏,前头上楼过廊,北大院里要演‘三会’,一会儿也该开演了。”
  方伯丰看看灵素,才道:“我们就看这‘滑稽戏’。”
  那伙计听了这话赶紧往里让,嘴里一边道:“您先找地方坐了,一会儿开戏前按座儿收茶钱,收完便开戏。这前头的团席都订完了的,后头的方桌起都可着您心意挑。方桌一桌一钱银子,单椅二十文一座,方凳十文,条凳六个钱一张可坐两人。”
  方伯丰便带了灵素到椅子上坐了,椅子也是成对的,两把椅子中间一个小机。
  一会儿人陆续来了,不知哪儿传来一记锣声。几个伙计从另一头的门里出来,俩人一对,都抬着东西。到了跟前,一人手里拿着一笸箩,众人便把茶钱仍里头,另一个就按着等例给干果碟子,又挨个儿给上了热茶。
  前头方桌的,多半是三四个人围坐,或者父母带着子女来的,小孩儿也看不懂那些,只打横坐了专心吃果子,倒是合适。每桌是八个碟子,葵花籽、南瓜子、带壳花生、吊瓜子;杏脯、桃干、醉枣儿、山楂糕,很够小孩子们嗑一阵儿的了。
  椅子这边的是一人两碟,瓜子杂拌同蜜饯杂拌两样。后头的就没有蜜饯了,只是瓜子,条凳上的没地方放茶水,更是连茶水都省了。
  虽只如此,他们也不闲着嘴,这些是楼里供的,还有挎着篮子兜售的小贩呢。他们不同楼里重着,专做各样小点心。果馅饼儿、芝麻条、蜜汁排叉、瓜仁排、小桃酥、蜂糖鸡蛋糕……这些是甜的,还有风鸡脯翅、酱肉干、脆炸小鱼儿、干菜肉酥饼儿、大馅儿馒头,就是中午吃少了也饿不着你。更有脆梨、水萝卜、柿子、频婆等等鲜果子,德源县里,专有一路把萝卜当果子吃的,是以这水萝卜也归在果子堆里算了。
  都便宜,几文钱的事儿,多少娃儿们一场戏听下来,连晚边的茶饭都省了!
  又一声锣响,众人一静,上头又几声鼓声传来,这就开演了。
  这日演的是一家傻儿子娶了巧媳妇的事儿,中间笑料百出,意外不断,看戏的不时爆出大笑,又有没防着正喝茶呢,这一笑不免呛了嗓子眼,不禁又咳又骂又笑。周围人看了更笑。
  方伯丰见灵素一会儿买样这个,一会儿买样那个,合着她不是来听戏的,倒是同那些娃儿们差不离。便悄悄问她:“不好看?”
  灵素点头:“好看的。”
  方伯丰想起来灵素是远地方来的,这里的滑稽戏是本地戏,却是自己没想周全,便道:“是不是听不懂?若嫌没趣儿,咱们出去别的地方逛去。”
  灵素摇头:“听得懂,等看完这出再说吧。”
  方伯丰见灵素这么说了,又想起灵素说德源话也不差的,便放下心来,又顾自看戏,跟着一块儿乐。
  等这一出演完,也有个把时辰,这坐的时候也不短了。方伯丰见灵素虽说听得懂,众人笑时她也只顾着吃,便不看下一场了,俩人从里头出来。后头有人看他俩走了,便过来坐了他们的位置。
  出去了方伯丰又问起,灵素才道:“话都听得懂,只是为何好笑不太知道。”
  方伯丰点头道:“是了,这滑稽戏都是本地戏,插科打诨,若非本地人,听来是不容易领会里头的意味,却是我没想到,早知道索性去看正戏也罢。那是南北通演的,便是两京也是演的一样的本子。”
  灵素摇摇头:“我不爱看那个,还不如山上逛逛有意思些。”
  方伯丰失笑:“山上什么人没有,还山上有意思?你倒是真不爱热闹的。早先不是还说要来看看?”
  灵素道:“之前听她们说的热闹,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今天看了,没什么趣儿。”
  方伯丰道:“不过是编些笑话演出来逗人一乐罢了。正剧就更长了,都是一整个故事,有来有往的,没有一天半天的演不下来。”
  灵素甩甩脑袋:“何必看戏,天天这许多人许多事,还不带重样的呢。”
  方伯丰笑道:“又胡说了。这世上真事,应对时如何能掉以轻心,都拿着劲儿呢。看戏不过是看个热闹,横竖同自己无干的,那能一样?再说了,这戏文里,一考一个状元,一做一个宰相的,这日子里过起来,别说轮不轮得到自己,便是听,又听说过几个!”
  灵素听了细品品这话,笑了:“原来是自己遇不上那样事体,看个戏过过瘾的啊。那就难怪了。”
  方伯丰抚额:“同你说不通这些。”
  灵素听了冲他做个鬼脸。
  他两个吃饱喝足,优哉游哉,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所行,落到了有心人眼里,又是如何一番猜测评价了。
  第二日俩人也不打算再去了,灵素得了那席面的灵感,更有一堆想试的菜色,横竖她家里鱼肉俱全,菜蔬当时。哪知道陈月娘几个又来相邀,灵素推脱,那头便说只去半日,午前必回。灵素想起昨日说了自己同七娘去过,再推只怕不好,便跟着去了。方伯丰自留下看书,倒没人硬邀他,灵素心里默默觉着这世上恐怕还是当男人好些。
  果然没到饭点便回来了,方伯丰已经在烧火做饭,灵素欲要接手,方伯丰拦了道:“怎么看着挺累的样儿?我就焖一锅饭,热两个菜,你先歇着吧。”
  灵素便索性靠着他身边坐了,方伯丰问她:“逛什么了?这么累得慌。”
  灵素叹气:“哪里逛了,出了门就问起昨日咱们去酒楼的事儿来了。连着咱们后来去了笑话楼的事儿都知道,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还有人跟着我们的?光那席面,我就来回来去讲了三五次。她们又要争合不合算值不值当,争不出好歹来就又拉着我细问一回。我说什么都不对,总有一头不高兴。让我怎么办?可不是累得慌。”
  方伯丰哪里知道这些女人的热闹,只好哄她几句,给她倒了杯热茶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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