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丁田迁籍

  分宗之事已定, 方伯丰才开始忙起丁田的事儿来。上次得了城官镇那位亭长的提醒, 之后他在县里询问丁田迁籍等事都特地避开了当日在后山峪给他们办理田籍文书的那位主事。却不知这回是真这么巧, 还是这位得着了什么消息, 方伯丰把自家丁田迁籍的各样文书交上去之后, 转天去问, 却恰是这位接管了此事。
  见方伯丰来问丁田, 先叹了一通苦经,“丁田新规久久难定”、“人口日繁,官田不足”、“空丁骗田者屡禁不绝”等等, 好长一篇说完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对方伯丰笑道:“廪生自有廪给, 难道还不够你过日子的?这么着急天天催逼这事儿……这廪生过了考得了官可就得销田的。你们也不过三两年时候吧。怎么着, 这是打算一辈子考取不了要靠这田度日才这般着急?”
  方伯丰道:“学生不过按制而行。”
  一句话堵了,那主事没奈何, 换了面色, 冷笑两声道:“好啊, 好一个按制而行。那咱们就按规矩办!头一个, 那边的田籍可还没销呢。这那边都没报过来, 这边又给你分一块,那你一个人不是占了两份丁田了?若人人如此, 这天下再多田也不够分的啊。”
  方伯丰道:“马塘镇和后山峪的迁籍文书都有,怎么又说没销籍的话?”
  主事道:“文书是文书, 实情是实情。文书虽递上来了, 那地还叫人占着呢,怎么能叫销?”
  方伯丰问道:“那请问大人,所谓实情的丁田销籍应以何为凭?”
  主事笑道:“果然是什么都不懂啊。销籍的实情,自然是以当地报上来的销籍记录为准了!”
  方伯丰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学生受教了。”
  主事顾自己端了茶喝一口,笑道:“嗯,嗯,明白了就好。你就等那边销籍的记录报上来,再等着分新田吧。”
  这日县学没课,众人都去了衙门各处帮手。方伯丰便在农务司帮着做今春农事的活计。众人闲话时,一个管事问起方伯丰丁田迁籍的事儿来,方伯丰便把事情说了,众人一听都摇头。一个管事道:“这是谁给你下了钉子了啊。”
  因事情还牵扯着家事,方伯丰不欲多言。
  另一个管事道:“什么也没用,先叫你家里赶紧把田籍给销了。别贪那一季的收成了。只要销籍记录有了,若超过半年未得新田,官家自然会补偿你,虽要亏些,也比现在这样好。”
  众人都附和称是,只老司长却笑道:“都是糊涂话。”
  又道,“从来迁籍,哪回不是拿了文书来这边就先给定好了新田,再知会那边一增一销的?这本就是官府的事儿。照这个说法,若是一边村人不肯销的,官府就拿着整套文书等着?岂有此理。”
  众人道:“哪里会有不肯销的说法儿?那田本就是他家的,如今他换个地方种田,还不是他家里人的主意?既如此,也别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赶紧先销了等着完事。”
  老司长摇头道:“这得看钉子嵌在哪儿了。若是嵌在这边呢?就算你把田销了,也不叫你等着,只给你五亩地分到十个地方,来回都得走上七八十来里路,看你怎么种去。这人啊,要给人添堵,怎么都能把你堵上。”
  众人忙道:“那不至于,那不至于。”
  老司长看看方伯丰道:“所以你得自己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篓子,能补的就赶紧补上。该说人情说人情,该赔礼赔礼,总得过去这坎儿才成。”
  方伯丰皱了皱眉头,回过神来赶紧先谢过了老司长指点,便不再提此话了。
  果然老司长所料不差,这会儿柴稞佬来县里装船出货,正同籍户司那位主事吃酒。说起方伯丰在后山峪的事儿来,又对那主事道:“表弟,你可千万不能叫他好受。这是狼崽子啊!连你们的田籍登记都查过了,这可真是……其心可诛!”
  那主事沉了脸哼一声道:“这些读书人,个个都当自己是往后的官老爷了,只会拿律例说话。却不晓得那原是个死物,端看人怎么说。说句过的,连官老爷还得靠我们这些人才能做得下去呢!他这是打算捏我的把柄,我就得敲断他一只手,才叫他晓得厉害!”
  柴稞佬听了赶紧给他倒酒,嘴里道:“田虽没多少,却要紧是这口气!”又添油加醋把个方伯丰说得十分心思阴沉多算计,又作替那主事打算状说这事儿若叫他宣扬出去了又是如何麻烦等话,直把那主事说得越发厌上了方伯丰。
  那主事道:“你放心。你只叫那里别自己去销籍,有人问过去你们就拖着,反正最后事儿都还报到我这里来,只我不动,他们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哪怕最后叫上官查到头上,我这里随便给他零零散散凑他十几块地也应付得过去了。”
  柴稞佬听了大笑着连连称妙,两人推杯换盏越发喝得兴起。
  方伯丰静下心来想想老司长所言,心里知道这还是当日给自己分山下套的那几个人凑一块儿做的局。一边不销,里长又不能相强,报到上面来又在那位主事手里,只白白拖着,自己这里怎么也领不到新田。就算另外使法子硬逼着那边销了籍,这头分田还卡在人家手里,到时候真的给分得零零碎碎的,才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他这回说着丁田的事儿,一方面是想着灵素那么想种地,自家却没地可种,这本该有的地自然该要过来才对;二来也是想趁着这一次同那边决裂,省得往后多牵连麻烦。却没想到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人给挤住了,却是无可奈何。
  事情起了波折,他心里也不舒服的,晚间闲话时便告诉了灵素。灵素听了奇道:“你不是说这里许多大大小小的规定?怎么还有这样没有规定叫人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方伯丰道:“这规定就没有没漏洞的,什么事交到人手上,这办起来就有或左或右的,最难就在这里。”怕灵素不明白,又道,“这世上的规定,总是虑着大多数情况来定的,个别特殊的难免就考虑不到了。像我这样,一般是不用迁籍的。丁田家里人种着,我在这里读书,都是一家里的收益,何须迁来迁去?便是因成亲分家在此定居了,家里人商议了,要将我的田迁到左近方便自己耕种,那也是一家人商议好的做法。所虑者不过是一两季收成和换得的田地好坏,是以多半递上来文书,县里就给排了新田,比着差不多的把自家那边的哪一块给销籍了,县里这才去旧改新另做田籍。这才是通常的情形。我这样的,便是当初制定这规定的人,也没想到的……”
  灵素想了一回,叹道:“那就是他们那边先销了丁田就成了?”
  方伯丰又把老司长所说和自己所虑者说了一遍,叹道:“恐怕就算那边销了籍,这边也不会给我分什么正经田地。”
  灵素道:“这也没人管?”
  方伯丰笑叹:“管,可也得有东西可管。律法上只规定了给农户新丁分田,却没有说一定得是一整片的良田啊。加上事是人在管,口舌便利,端看怎么说了。便是你明知道是在为难,也没什么实在的证据,便拿他没办法。”
  灵素咬着牙道:“几亩地倒不算大事,只这行事可太气人了。想着法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太坏了!分家前坏,分了家还使坏,如今都分了宗了,还要接着使坏!太坏了!”
  方伯丰却道:“想想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事,真是,人心坏了,靠规矩管却是管不过来的。”
  事情眼前并没有什么可想的法子,两人虽生气,也只好先放下,总不能为了这一处连日子都不过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德源县一般在清明前后开始播种早稻,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时候。灵素在烂田畈做出来的那块五六亩大小的地,上年种了小麦,这就种不上早稻了,只等着收了小麦做秧田种晚稻。
  上林埭这个时候最忙,早稻播种同春茶采摘碰到一处去了,更别提有些人家还养着春蚕。灵素自家的事情虽多得吓人,可她手脚利索又有灵境和靴子在,是以总能腾出手来四处帮忙去。
  这日她又帮人往田里运肥料,来回几趟散完了,那边田埂上过来一人,笑道:“好利索的娃儿!壮丁都不如你!”
  灵素回头一看,却是小河滩的里长,便上前见礼。一边的农户对里长道:“您这话再没错儿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大力气的人。上回给闫三家帮忙,这家伙,直接把车上两个齐山筐给挑着走了!我的老天爷哎!那筐子壮劳力也得两个人抬一筐还得使双杠呐!素姐儿真是力气大得吓人。我们这一片地,谁家都得她帮了不少忙呐,都不晓得怎么谢她好了。”
  里长听了也瞪大了眼睛:“丫头,你这般厉害!”
  灵素笑笑:“嫂子夸我呢,我就一点笨力气。”
  里长也只当那农妇说话好夸张,没有深究,笑道:“我看你挺能折腾,那驴粪蛋如今看着可有些变样了啊。”
  因有堆岭挡着,灵素在东边开筑的梯田并看不见,西南边她也留着往后开田的,这会儿还是光山。因此远远看去,只能看到高些的地方,有零零散散的地块,有些想是种上了东西,绿油油的,有些还黑褐一片,也不晓得是光地还是种了东西没长起来。树苗倒是看得见,只是都没长大叶没开花的,远远看去只毛茸茸一片。
  老里长看了笑道:“不错不错,挺勤快,挺能干。这会儿看去,不是个光粪蛋子了,倒像是……像是个长了青污苔的驴粪蛋!”
  这里人管青苔叫青污苔,边上几个正干活的抬眼细看一回那荒山,都哄笑起来。
  老里长跟着笑了一回,忽然问灵素道:“对了,你们是村里出来的,该有丁田啊。分了家,怎么没见丁田跟人过来?”
  灵素想起这事儿就气闷,叹了一声,把丁田迁籍的事儿说给老里长听了,完了道:“这是合起伙来欺负人呢,可是我相公说虽明知道是故意为难,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老里长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全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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