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高山平湖

  晚间山上凉意超过之前想象, 要说灵素往高山绝顶处去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她向来裹着那斗篷啊, 哪里知道什么凉热。这会儿俩人吃饱喝足, 一阵山风吹过, 方伯丰“阿嚏”一声, 拢了拢披着的衣裳道:“这上头还真冷。”
  灵素也紧了紧衣裳:“怪道那鱼身上生那一层油呢, 就同我们穿厚衣裳一个道理。”
  方伯丰张罗道:“咱们进屋里吧,这也不早了,早些睡, 明天还得赶着走大半天才能到松岗子。”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里,方伯丰在那火塘里生了火,坐上水。这火一着起来, 屋里也渐渐暖和了。方伯丰对灵素道:“这屋子是茅草的, 幸好有这么个火塘,要不然还不好烧火。”
  灵素心说, 我那还是看见下面大石头上人家做的功夫才想起来的呢。
  一时水烧热了, 两人洗漱又泡脚。灵素在那大石头上先铺了一层毡子, 再把方伯丰带来的铺盖铺上。方伯丰笑道:“在家里打铺盖卷的时候, 觉着这被子挺老厚的, 现在一捏倒像薄了许多。”
  灵素道:“那厚被子,热天拿出来晒的时候, 看着都要出汗。等天一冷,晚上盖着都觉着被子变轻了似的。”
  方伯丰点头道:“是啊, 所以这人一时的想法还真不怎么好信呐。”
  往床上坐了, 山上风凉,这石头虽被日头晒了一天也不见怎么暖和,比在竹榻上多铺了一层毡子也还觉着有些冷硬。方伯丰是在地上堆些草都能凑合滚一夜的,拿手摁了摁,就准备往下躺。
  灵素给拦住了道:“别,还是再加一床垫被吧。”说着话,从自己的大背篓里头左摸右摸地掏出一个麻布包来。瞧那布包也不甚大,只是鼓鼓囊囊的。等她把布包一打开,就腾得冒出来一截子被子,等整个取出来了铺在毡子上时,方伯丰两边看看,摇头笑叹:“谁能相信是从这么大点一袋子里取出来的!”
  这床垫被里头絮的野蚕丝,又厚又软。两人这才躺下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方伯丰一醒来,又没见着灵素,赶紧起身,胳膊一伸到被子外头,不由得抖了抖。这大早上的还真冷啊,都赶上底下冬日里的样儿了。见边上放着一身厚衣裳,便拿来穿了,推门出去,一阵凉风吹来,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太阳还没越过东边的山,只有些清白的晨光从山后溢出,照着这莽莽青苍。山峰谷壑都被蒙蒙秋雾笼在了其中,这雾气如轻纱薄绵,有风过时,亦随之如水轻流。方伯丰忽然觉出山居的好来,四下无人,只对青山,真是清静安宁。
  灵素从山石后头转过来,对他笑道:“冷吧?提前过冬了。”
  方伯丰见她鼻子有些发红,过去拉了她手道:“你又多早晚起的?我睡得太死了,竟都不知道。”
  灵素道:“我醒了便起来了,正好四处看看,趁着鸟儿鱼儿都在打盹,想怎么捉怎么捉。”说着话又摇一摇手上拎着的一只已经剖洗好的什么野禽。
  方伯丰道:“天天走这许多路,不累?多歇会儿多好。”
  灵素笑道:“这好容易你陪着我一块儿在山上玩儿,白歇着可多亏得慌!”
  方伯丰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一双眼睛清亮得跟山上映着月的泉水一般,知道她是真不觉着累,便笑道:“我都说想跟你学功夫,可惜你又说我学不来了。”
  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灵素从高岩底下端出一只砂锅来,里头是熬好的粥,又有两个热好的饼子。方伯丰道:“你又吃过了?”
  灵素一笑:“是啊,要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打猎呢。”方伯丰心疼她早起晚睡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忙慌地随便对付了一口,倒把一腔心思都花在照顾自己身上了。哪里能想到她撕着鸭腿就着热乎乎的葱香卷饼,再来碗三鲜汤的逍遥自在。
  方伯丰这里吃着,灵素往那屋子里去三两下收拾完了东西,又跑到屋后头高岩下不晓得捣鼓什么去了。
  方伯丰这里尝一口那粥,鲜甜已极,再细看,里头还有些小块的鸡杂儿。想起三凤楼出了名的鸡杂煲来了,自己这不是来山里历练历练的么?怎么变成游山玩水享大福来了!
  等他吃完,日头渐露其形,雾气也渐渐转淡。俩人又各自背上背篓,往山路上去了。
  这一路上有了灵素,方伯丰是吃也舒坦眠也舒坦,最要紧是两人日日夜夜黏在一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竟比在山下过日子还亲密。方伯丰也担心过家里养的牲畜,灵素却道她早在那里堆够了当它们吃的,外头又有大水缸水盆盛着水,根本不消担心。方伯丰想想这一路上来遇到的那许多野物,也放下心来。
  两人从飞去峰下来,翻过两个山头,到了松岗子。这松岗子附近又散着另外三四个村庄,花了一天时间都走遍了。其中有一个枫宝村,就是传说中的“无蚊村”。
  这各村在山坳里,前头一条溪流,终年流水不停,要说旁的也没什么特别。倒是村里到处种着许多结着长串元宝样种子的枫杨,有些都好几百年的老树了。因赶时间,在这地方也没有停留太久,灵素心里暗暗记着,既然知道地方了,下回自己再来“细察”一番也罢。
  从这一块出去,再往里,越发人烟稀少。听老司长所说,通常农务司也是二三年才往里头去一次。看籍户司的样儿,不晓得五年十年会不会去一次。方伯丰同灵素商议了,灵素自然劝她接着往里头走。这松冈子几处就叫她见识了许多稀奇的作物同做法,还有各种山里头的出产,之前方伯丰给她念的群仙岭物产里都没记呢。
  方伯丰见她甚有兴致,加上这几日天公也作美,便索性依了她,决定再往深里走走。若真的天气有变或者有难处了,再掉头回去不迟。
  如此两人继续翻山越岭往深处走,离松岗子往里多半天的路程,又有几个村,从这几个村再往里,再走上一天多,就是老司长告诉方伯丰的平湖崖了。
  这个村所在地方已经很高了,站村里就能看到远处覆雪的山头。那山峰上没有丁点绿意,只有大块的岩石,峰形更是像被刀劈出来似的利落。山下秋老虎才走了几天,这里已将秋尽。近山上层林尽染,金赤绯褐,仿若泼彩一般。对面山上一道道银链飞瀑,汇聚成清澈幽蓝的一道融雪泉,绕村而过,注入前方坐落在断崖上的一个大湖。平湖崖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方伯丰虽听老司长反复说起过这个地方,这回亲眼见着了还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美,太美了。同德源县一贯的清秀柔美不同,这断崖平湖映着碧蓝的天和覆雪皑皑的莽山群峰,那样雄齐而壮阔。方伯丰站在村口就动不了腿了,灵素也一脸兴奋不住喃喃着“太好看了!”,指着那满山金黄道,“就跟种了一山的稻子似的!”
  村里人见来了两个外人,十分惊奇,大人小孩都围上来。里长过来听说是农务司的人来了,十分高兴道:“去年就盼着,结果没见人来,还说今年过后几天恐怕就要下雪了,怕是又来不了了。没想到竟派你这么个年轻后生过来,这一路上走了好些日子了吧?快进来歇歇。”
  两人跟着里长往村里去,灵素发现这家家户户都引了泉水进院子,住的屋子都是石头磊的,且人人面上都透着那么股子自在自足之意。里长将二人引到了自己家,又赶紧让家里人张罗饭菜。一会儿端上来却是米饭、腌腊、鱼汤和一大盆水灵灵的生菜并一碗酱。
  方伯丰笑道:“早听司中前辈说过平湖崖的米饭是别处吃不到的滋味,今天可算能亲口尝尝了。”
  老里长听了这话十分高兴道:“那是自然!我们这米饭是黑山土里长的,雪山水浇的,一年只长这一季,哪是平地上那些着急忙慌种出来的米能比的!”
  灵素一路上来,见山村里多半是种谷子的多,旱稻虽有,那味道远比不上水稻,没成想这最最山旮旯里头却有这么个鱼米之乡,也十分意外。一眼扫过外头的大湖,也明白过来了。这水稻关键要平地肥田和容易灌溉。旁的几处村寨虽也都建在溪流边上,却不够种水稻要的水量。这里坐拥一个大湖,才有这高山良稻。
  平湖崖的里长十分健谈,见方伯丰是头回走村就走到了这里,还带着自己媳妇,只觉着是看重他们,便一样样讲起这平湖崖的好处来。还动不动就来一句,“到底我们这儿是受神仙庇佑的地方。”
  灵素听他说了好几次这个话,可引出来的都无非是水多好地多好米多好鱼多肥的话,并没有什么神仙的踪影。等他说了一阵停下喝茶的时候,便趁空问道:“您说这是受神仙庇佑的地方,可有什么神仙的踪迹没有?我们平地上县城外头有个遇仙湖,人掉里头都不会沉下去,所以有遇仙之名。”
  里长听了这话来劲了:“我们这儿也有啊!我们的天湖就是这样的!便是小娃儿掉进去,也照样自己游上来,绝不会呛水落水。还不止,我们山上还有仙灵仓,那是神仙留给我们存放东西的地方。稻米放里头,就算过个三五年,也照样好好的,不霉不坏不生虫。我们每年都往里头放粮食,若是有个什么天灾不顺的时候,也不怕会挨饿。你说说,我们这是不是神仙庇佑的?”
  灵素连连点头道:“那还是你们这里厉害。”
  里长听了哈哈笑道:“那当然!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群仙岭啊,这能住在群仙岭里头,自然是受了神仙庇佑的了。若是神仙不认可不同意,能叫你住着?”
  灵素又问:“那从您这边再往里还有别的村没有?”
  里长摇头道:“没了。这群仙岭是有讲究的,外头一圈,我们管这叫熟山,里头没什么大的兽儿,就是单人走一夜山路,只要别跌下山去,旁的事儿都不会有。再往里头去,那就是神仙待的地方,那凡人打搅不得的,也没路让你进去。瞧见后头没有?从我们这里想再过去,那就是翻那些雪山了,那后头也不是我们的地界了,也不叫群仙岭了,另有一个名儿。”
  灵素看看远处那雪山,心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御风了,就翻过去瞧瞧,看那边又是如何过活的。
  吃完饭,方伯丰便问起农务司的那些事务来,灵素也没心思听,就拐了几个半大孩子带着她往湖边逛去。这湖水在那里,寸波不兴,真如莹润剔透一块软玉。灵素散了神识往下探,果然见着了一个神识刻阵,只是手法不如山下的那般精细,多半是这边这个不管端阳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的缘故。
  这湖靠村子这边浅,不过一丈多深,往断崖处去就渐渐深起来,最远处能深至十几丈,叫灵素吃了一惊。断崖上靠上端有三个口子,水漫到那里就从口子流出去,想必从另一边看过来就是三道飞瀑了。这天湖也有几百亩大小,高山上竟有这么一处大湖面,也实在叫人惊异。
  灵素又叫人带着去那个仙灵仓瞧了一回,原先她听那里长说了,只当又是个什么神仙洞府,真看了一回却没见有什么阵法的痕迹。倒是位置实在巧妙,干爽通风又阴凉,另有些淡淡的波动漾过其中,只是以灵素如今的神识能耐却也瞧不出什么深浅来。
  不过就这两样来说,从前人管这群山叫做“群仙岭”,想来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杜撰。
  之前的前辈们来了下面多半都是找个深山里一待三百年的,说不定这群仙岭就是个常驻之处。心里这么一想,又跃跃欲试起来,想着什么时候把这群山都翻一遍,看看能发现多少前辈的“遗迹”,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来了这里是没办法当天就走了,方伯丰那里问完了常例事务,便也跟里长说起此地的粮作蔬菜等话来。听了许多五色麦、红茄、青茄、辣鬼茄等闻所未闻之物,赶紧另外取了本子出来细问详记。又说到难处,却还是山里人家都有的那句话——盐。
  他们这里又更难些儿,就是从前收山货换盐的人,也没有往他们这里来的。他们平时就靠割些蓬草烧了灰,淋出浆来,再煮盐。倒也能凑合,只是实在费事得很,且那蓬草里能淋出来的盐也多少说不准,没法儿细做打算。
  正说着,外头一个小子横冲直撞跑进来喊着:“阿爹,阿爹,有盐了,有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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