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憨面刁

  赏官们又问:“这两道菜可有名字?”
  掌柜的示意大师兄说, 大师兄便答道:“这两个都是今年的新菜, 那填馅儿鸭就叫做德源鸭, 那道薄腌肉裹煎整鱼的, 就叫做德源鱼。”
  知县大人精神一振:“哦?德源鸭德源鱼?有趣有趣,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以县为名呢?”
  大师兄道:“只因这两道菜所用的绿头鸭、细鳞鱼、五彩麦、乌绒鸡等主料, 都是我们县独有的物产, 旁处没有。且这些食材所在地多处偏远,也是因为河浦通渠、深山走村等政令才得现世。尤其是这绿头鸭和乌绒鸡,在别处虽有, 却都是候鸟,待一阵子便飞走了。唯独到了我们德源县,一待就不走了, 成了留鸟, 才有这样肥嫩。出了新食材,又恰逢这次珍味会, 岂非天意?我们酒楼便创出了这两个菜来, 又因食材皆为本地特有, 才斗胆以县为名。”
  知县大人听了心下大悦。这头灶师傅虽不善言辞, 却说得句句清楚。这食材都是德源县独有的, 可从前都没见过,为什么呢?因为都产于偏远之地。如今怎么能得着了?因为有河浦通渠、走村的政令, 这事儿谁主持的?自然是一县之父母官了!
  又说那些飞禽本是候鸟,只到了德源县就成了留鸟?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德源县治理得好, 政通人和百业俱兴, 真是人心所向群鸟停驻,这天人感应的宁和兴旺,又是因为谁?怎么论也越不过这一县的县官去吧!
  这鸭子同鱼的滋味都甚好,偏偏又以县为名,往后来往客商多了,谁尝了不得赞一声?回去了沿路说起,总不得不提到德源县这个地方。再细论究竟,哎,难免又要提起自己的政绩了。这可真是……流芳千里而不自知了!
  知县大人听出这话里的话来,其他的哪个不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来的。倒是几家酒楼的东家和掌柜的心里有些不稳了,——这年头当头灶的都得要这样口舌心机了?这人可不好找啊……
  至于岳二,心里都吃惊的想上去拎住大师兄的脖领子好好问问了。——你一个做菜的学这么些阿谀奉承的话做什么?!寻着点新鲜的食材都敢往政绩上贴,你是有多不要脸?!听听方才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想想当年你怎么骂老古的,你亏心不亏心啊,你还有没有良心?!
  岳二觉得这人变起来还真是没有底线,叫人痛心呐。
  又说灵素见大师兄做的那个八宝鸭和煎鱼,馋的不成不成的,她看旁人家都是分了小份上菜去的,想着一会儿大师兄肯定也要在这里切好了才拿进去。也不晓得里头有多少人,分下来还能剩多少。还自己拿眼神给那块煎鱼来回来去画了好几回线,算着怎么分自己这里才能落一口。
  哪想到大师兄进叫人整个都装盘拿了去了,他自己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久久散不去的香气勾得人心里发酸。
  灵素觉得这个珍味会可真够没意思的……
  幸好,幸好还有一锅乾坤子可以期待。眼看着那边要起锅了,一边已经准备好了许多冰和盐,这是要冻羊糕了。方才里头的火早就撤了,焖到现在,开箱时候几乎没什么气味逸出来,看来这些古怪的法子还真有些效果。趁这个时候,她往那边稍稍凑了凑,一动念,把十二个煮好的鸡蛋收进了灵境。只看那油润的壳子,她这口水就已经有些管不住了。
  那边的羊糕冻上后,又开始忙活菌汤的事儿。说是再多收几道汁水,可里头的人数在那里呢,到底还是太少了,不够分的,这就不像话了。可要再多的真没有啊。怎么办?只好兑水,可兑了水又怕鲜味不够足了。可真够愁人的。
  这时候边上一位管事模样的道:“要不……放点鲜石粉进去?”
  大师傅忙道:“不成,之前楼里不是试过了么?那些舌头刁的一吃就尝出不同来了!这回的赏官可是有‘金舌头’之称的,更混不过去了。”
  那个道:“可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说那些人吃得出来,也不是一次就吃出来的,都是吃了几回才说几样菜的鲜味太过雷同,才算吃出来了。这回旁的菜里又没有,我们这菌汤也不是平常的溜肉段小炒肉,是实打实有菌汁在里头的。只借点鲜再提一提味,哪里就吃出来了!”
  大师傅还犹豫,边上一个也劝道:“赶紧的吧。一会儿那边的菜尝完了,我们还磨叽着就难看了。”
  另一个道:“反正这水是必须得加的,要不然不够数。”
  看来是没有旁的出路了,大师傅也只好点头。
  几个人用碗量着烧开的山泉水往那瓮里倒,又把这瓮放在小火上炖至微开,那个专门管鲜石的管事小心翼翼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半透明微带肉色的石头样东西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用丝巾裹好的银锉刀,便对着瓮口往里头锉了些鲜石粉下去。
  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怎么的,只觉手里一空,那块鲜石就咚一下整个掉进小瓮里了。围着的几人都大惊失色,赶紧抄勺子的抄勺子,拿筷子的拿筷子,往那瓮里捞那块鲜石。
  可这瓮口小啊,里头又煮得微沸,那鲜石又极易溶于水的,尤其还是热水。
  等好容易捞上来,这鲜石只剩下半块儿了。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这个时候,有人远远喊道:“下一家准备!”
  大师傅肩膀一抖,闭了闭眼睛道:“封瓮吧。”
  边上的急了:“这、这会不会太……”
  另一个拿了绵纸过来道:“来不及了,再兑水就没菌子香了,还叫什么百菌汤。”
  那个道:“可是这、这鲜石搁了那么多……”
  一时两个穿着一样袍子的进菜使往这里来了,几人都住了口,又把已经分切好的羊糕,点上青竹烤盐一并放进大捧盒,另一人单用一个提桶装上那个多灾多难的小瓮,头灶师父接在了手里,跟着往敞轩里去。
  三位赏官一看这回上来一个封了口的小瓮,早先刚进来时又见着了西月楼的山河箱,心里的期待更增了两分。
  那清羊糕的汤冻凝住后略带青色,衬得裹在其中的羊肉好似玉雕一般。上头撒的盐极细近于粉,有花椒的香气却又被什么清气略压了一下似的,纳入口中,盐与冻同化,那盐的香气居然也有几变;牙齿从冻咬到羊肉的一刹那,从柔韧一下子划进酥软里,这羊冻明明冻实了的,可里头的羊肉居然还带着热意,实在奇妙。嚼得几下,那冻渐化了,同羊肉融到了一处……啧,可这时候本该出来的醇厚浓鲜滋味却生生被什么东西割了一大截去似的……
  几位赏官面上由欣赏赞许到疑惑不解再到意兴阑珊,岳二看得不解,也顾不得“参比不动筷”的规矩了,自己拿筷子从大盘里直接夹了一块吃。嚼了几下面上就疑惑起来,这不对啊!之前试菜的时候,那羊肉滋味何等妙绝,何况这回还用上了山河箱。怎么会这么……这么不上不下的滋味?!肉和冻的形色口感都说明这火候是对的,可这味道怎么就这般寡淡稀薄呢?肉叫人掉包了?这也不能够啊!想不明白。
  一位赏官笑道:“许是方才的菜滋味太出色了,这羊糕看上去也是极好的,可吃起来总像不太对劲似的。”
  另一个也道:“若说是肉不好,想也不能够的,瞧这肉质也是长足了的湖羊,味儿却同这形对不上,也是奇哉怪也。”
  岳二忙道:“想是哪里出了岔子。这回的羊是用双羊镇的各色青草药养大的,丁点膻味没有,吃口极好。又用的山河箱沉香锁味焐出来的,怎么也不能是这个味儿啊。”
  赏官笑道:“看这肉色肉形火候调味都绝妙无比,可就是……”摇着头道,“说不好,总是滋味薄得很。”
  另外两个也点头道:“确实如此。”
  岳二看向大师傅,大师傅可没有尝过这羊糕,见赏官们都这么说,加上边上那一瓮说不明白的汤,腿肚子都颤上了。恨不得把那小瓮往地上一带,叫它都洒了砸了干净!
  到底不敢,见岳二示意,便去了瓮上的封口绵纸,开始分汤。岳二期待的山林浓香也是稀稀薄一点点,那汤倒是极清的。
  赏官们看了相互点头笑道:“最后上这个,很有道理。”
  岳二笑道:“这回我们这菜色选的,就是一个字——‘清’,清明天地清者自清的清。这汤名百菌汤,是用数十种干鲜菌菇蒸出来的,不借旁的杂味,只这天地间一味清正纯鲜滋味。请大人们品尝。”
  知县听了这话心里十分熨帖,这西月楼是个知情识趣的啊,清,多好,自己如今求的不就是这个“清”字么!
  赏官们看着跟前分好的一小碗清汤,颜色透亮澄澈,确有复杂的菌菇香气。想想寻常来说,菌蕈三五便成鲜汤,这数十种,还是蒸出来的,真不晓得该是何等精华滋味了。
  一位细嗅一回香气,执了匙轻舀半勺放进口里,——“噗……”直接回吐到一边的骨碟里了。然后拿起一旁的温水急急漱起口来。另外两个正想喝的都犹豫了,轻轻抿了一口,也都喝水的喝水,呸呸往外啐的往外啐。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若是换了三凤楼如此,说不得他们就要疑心这三位赏官都是西月楼买通了故意给三凤楼难看来的。可这回是西月楼的菜色被如此对待,这、这又是什么缘故?……
  岳二自己拿过小瓮到了一些在空碗里,喝了一口,面上跟被人打了几拳似的,到底没有吐出来,生忍着咽了。然后嚯地转头狠狠看着自家的大师傅。
  大师傅心说,这也不能怪我啊,也不是我弄翻的,从头论起来还不是你给人下了太多的套儿,惊着了我们自己才失了手么……这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轮不到我啊……唉,听说至美斋的大师傅要北上养老去了,不晓得他们要不要请新的头灶呢……
  一个赏官好容易缓过来了额,开口道:“这是什么味儿……看来这菌子虽稀罕,太多了做出来的就净是怪味了。”
  另一个道:“确实,还不如方才裕祥阁蕈汁焖的藕尖笋片,那确是滋味悠长的山林鲜香。”
  岳二心里这个恨啊,可他实在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想了一圈,便疑上了三凤楼,想着或者就是三凤楼给自己捣鬼。今日各家相争,也只有他家能同西月楼一战,眼看着是下绊子使阴招了,哇呀呀呀呀,可恼啊可恨!
  大师兄一脸正色地道:“之前听说西月楼有鲜石一物,以之磨粉点菜,无物不鲜。只是只可用少许,若多了则发苦涩麻舌之味,大坏味觉不说,还极损身子。不知道今日这是不是羊肉里头忘了搁了,都给搁到汤里了。”
  那几位赏官在德源县待了几日,同本地食界老饕们多有往来,这西月楼鲜石的话也听过两句。本来也想见识见识是何东西,只是料着这等邪门歪道之事当不会在珍味会上使出来。哪想到今次还真叫自己碰上了!尤其听了那句“大坏味觉”,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们可就靠这个吃饭呢!哪有这么害人的道理!
  岳二刚想解释,大师兄又道:“这汤取‘清’意本是至味之选,确实好立意。只是不下真材实料,总想使些狡计欺人,弄出这样虚有其表之物,岂不是‘说清实浊’、‘一面假清’的意思?又编出一篇什么草药羊、百菌汤的故事来,只当这样就能哄个头名魁首了不成?!这也太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了。”
  大师兄一脸的憨厚沉稳满溢着怒其不争之色,话虽厉害语气却温厚。岳二见那几位赏官和知县大人脸都黑的跟锅底似的,心里那个恨,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苗炎一贯装个正人君子的样儿,居然是如此心地歹毒之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憨面刁!
  此番珍味会,毫无疑问,自然是三凤楼胜出。等各家东家掌柜的出来听说了方才比试的时候各家厨上出过的事儿,心里对三凤楼这回出尽风头的一点酸意也尽数化成了感激。
  三凤楼里,苗老先生跟来道谢兼道贺的各家掌柜的、东家们寒暄闲话,看看一边束手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憨厚纯良的徒儿,心里好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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