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渣水田
可饶是岳二把湖边的神庙都拜了个遍, 也没见黑烟污水散去半点。岳二心里又怕又气, 怕这神仙真恼了, 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手段等着自己;气这神仙不讲道理, 这东西又没什么坏处, 干什么这么整人?!
没坏处……没坏处你倒是喝啊……
他不知道, 神仙瞧他各处供奉的全猪全羊都乐了, 神仙缺这个?真是笑话!不过神仙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不晓得是不是也感应到了什么,那口水是流得越发止不住了。
神仙摸摸娃娃的小脸:“坏人的东西咱们不稀罕,放心, 咱们自己有,管够你吃的!”
这一通安慰,娃儿口水滴得更长了……
岳二不过一个做买卖的, 便是这几日西月楼都没人敢去吃饭了, 他的鲜石粉还满世界卖着呢,照样不耽误赚钱。可知县那里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这头顶上飘着黑云的衙门, 什么意思?这井里池子里都泛着黑水了, 难道是隐喻着这位大人“人性差到冒坏水”?这事儿捅出去的话, 上官是不能用这样的理由做什么处罚, 可私底下彻查一番只怕在所难免。这还另说, 往后这位大人说的话,在下属和百姓间还能有什么威信?只怕大人发个什么令, 众人就都抬头望天观气去了,这还叫他怎么坐在堂上?!
几个幕僚都在书房里聚齐了, 可也只能挠头。若是有什么人闹事, 大不了把这人寻来细问,该抓该杀都有个使力处,可这里头又没人什么事儿,他们只是凡人又不是天兵天将,就算聚在一起,又能有何作为?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年资最长的道:“头一个,这事情怪不到大人身上,如今这样,约莫是因为大人本是此地父母官的缘故。换句话说,便是今日在这里的不是大人,换了别个,也是一样结果。毕竟‘世有不妥,先问其守’,大人管辖此地,如今湖中不妥,才得了警示。却不是什么责罚。若是责罚,就该招呼到人身了,绝不是眼前情状。”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面上稍稍松了一些。这些日子,他都担心着这话圆不过来,往后的官印就握不稳了。如今听了这位幕僚所言,立时得了出口,——不错,自己原是父母官,才得了警示。这是神仙相信自己,叫自己去处理此事,而不是什么神罚!果然,果然,就该是如此了!
时不我待,当日下晌,金宝街银锭桥头布告栏上就贴出告示来了。说知县大人得了神明指示,知道遇仙湖水体遭污,青天被蔽,需当着人彻查整治,还德源县一个清明世界云云。
围着的许多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
有人道:“这还用查?那边那团云不都明说了嘛!直接把那作坊一关不就成了?”
另一个道:“上回不是审过了说没事的嘛,想是神仙想叫知县大人和岳家少东都再仔细尝尝,才把那水啊烟啊的直接给送过来了。这是尝出不对来了?……”
边上听的人都跟着哄笑,站在布告栏边上的俩衙役都觉着有些脸红。——自己骗自己容易,要骗老百姓哪儿那么容易了!
不过这要查总比一直在那里等着“出大事”再算证据的强,众人说笑了一通,便都等着看衙门如何行事了。
这位知县大人没有同神仙打过什么交道,也不晓得供奉祭祀的一路,倒省了不少笑话。只直接让人把岳二带到了公堂上,着令他立即整改,限期十日,不得再往遇仙湖中排放废渣水,更不许黑烟冲天。——这黑烟比黑水还要紧,这黑水自己下了明令还能叫人遮掩一二,这黑烟就那么悬在衙门上头,算怎么回事儿?!
岳二虽见不得知县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脸神技,可这事儿如今也饶着他,便是知县大人不催逼,他自己也得赶紧办去。要不然自己这岳家家主的位子恐怕就有些悬了。当年这家资也是几个兄弟一块儿开抢争来的,如今自己惹了这样的事情,那群饿狼还不趁空叨自己一口去?都说打虎亲兄弟,还不知道把亲兄弟当虎打的厉害呢!
这当儿也管不了什么成本的事情了,若叫这云再多悬两天,以后这买卖有没有的做还两说了!废渣水好办,先都用东西盛了,回头叫人顺水运出去,寻个偏远地方一倒一埋,就算完事。这黑烟可就费了劲了,从前做的少,还有法子可想,如今要这么炼起来,这烟肯定就有,能怎么办?
先把烟囱尽量延长了,叫它中间多飘一阵子能多沾些在四壁上,再在中间加几层疏孔的纱网,这么一来,最后飘出去应该就没有那么浓了……
罗里吧嗦用尽手段,凡是能想出来的都试了,最后全开火力,只一道淡淡的青白色烟雾缓缓自口上逸出。作坊里的一看还是有烟气,眼里尽是恐慌,岳二瞧着那烟,一拍腿道:“就只能到这样了!神仙要还看不惯,那咱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这辈子还没试过这般“尽人事听天命”的滋味,倒有股子叫开水来得更猛烈些的豪情。
有些吃得空守着湖看热闹的,见出来的烟雾稀薄连颜色也淡了许多,便道:“瞧瞧,明明这三两天功夫就能弄好的,之前就是要犯这个懒!结果惹得神仙震怒了,才赶紧想法子。早这样多好?还叫神仙费一回心!”
另一个道:“可不就是这话了!再说了,这神仙肯定也得记账啊,这一回坏事做了,那名字就落上头了。就为了这一点便当,贪这点便宜,饶上这么大的事,何苦来的!”
几人啧啧摇头,叹息不已。
听得一旁的岳二怒火中烧,咬牙暗骂:“一帮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玩意儿!瞧瞧自己脚上露趾头的鞋子和屋顶缺的瓦片儿去吧!要真有神仙,只凭小爷这出身,足见就比你们得神仙欢心!有这空看旁人热闹,怎么不去多替自己求求!”
尤其听到说他这“三两日功夫”、“偷懒”等话,更内伤了。这加的管子都是薄铜的,里头的筛子都得定做,往后还得多少时间一换……这些可都是钱呐!白花花的银钱!要不是这鲜石粉还没到非吃不可的地步,他早就下令涨钱了!没道理叫自己一个人背这些成本,叫你们面上笑,回头拿肉给我填上!
只可惜,看看这几个围观说风凉话的,多半也没那闲钱买什么鲜石粉,却是抠不着人家那肉了。
黑烟的事情只能做到这地步。那废渣水攒了几日的,他也准备叫人趁夜用大桶装了,连夜顺着水路运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倾倒去。这算来算去,最近的就是连障山那里了。转过灯下村,后头的村相互之间都离得极远,随便寻个地方一倒,鬼都瞧不见。
几个管事商议了一回,报给岳二,岳二这回谨慎了。叫他们先弄一小桶去试试,看到底妥不妥当。别一不小心又给自己弄出什么臭水塘来。
去了一回,倒了,等了两天,什么事儿都没有。
成,这就定了。当夜就弄两条船载了废渣水往两处山村中间的河浦里一倒。这河浦里的水是流动的,到时候就算哪里觉着水混了,也寻不着根。他们又不是日日来的,也不怕被人盯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被盯上识破了,这样的小村子,又不是遇仙湖边上,能有什么要紧的人家。给几个钱,再吓唬两句,没有摆不平的。
——真是万全之计!
连着倒了两回,特意打听了,只说什么什么地方好像有死鱼,别的也没什么话了,岳二心下大定。再看衙门和自家定上的黑烟好似也被风吹散了许多,想必很快这件事儿就能过去了。
谁想到一觉醒来,管家来报,说他们老岳家的祠堂,祖宗牌位前头,供品全给换成黑渣了……
岳二大吃一惊,晓得自己这做法还是叫神仙识破了,心下大恨,——遇仙湖遇仙湖,那湖是你的地方我惹不起,怎么连河里你也要管了?!真是欺人太甚!千算万算只算了村民没算神仙这头,还当出了湖就万全了呢,哪想到又出这事儿了!
岳二真是焦头烂额。
这事儿还没这么容易完,他这里正六神无主不晓得一会儿怎么给家里仆从们训话好叫他们别往外头胡咧咧去,岳家看祖茔的老仆跌跌撞撞赶回城里来了。进了后院见了主子,二话没说就给跪下了,整个人抖作一团颤着牙道:“少东家!祖、祖宗坟、坟上,都、都是黑、黑渣……还、还冒着黑水……眼看着都、都要渗、渗进去了!……”
岳二眼睛瞪得溜圆,拍案而起,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遇仙湖边上的居民发现,那鲜石作坊好似真的歇了,连前阵子那淡烟都不冒了。又过了一阵子,德源县上头悬着的两团黑云也一夜间烟消云散,衙门里也不用整日派七八个人轮番挑水了。
县里又出了一张布告,无非是知县大人又得了神仙的话了,往后凡再有污水害空等事,定罚不饶云云。老百姓看了笑着道:“这话大人知道就成了,说不说出来反正神仙总知道的……”
晚间知县大人回了后衙,知县夫人问他:“那东西不做了吧?千万别叫他再做了!这几日过得,娃儿们都被吓得不肯回家来!”
知县大人叹一声道:“做事情哪有一帆风顺的?尤其是做大事!我们从前在北芦经历的还少了?你莫要担心,我晓得这事情必定是有人捣鬼,哪有那么多神仙!我已经给人写了信去,如今专有一批仁人志士,已经破除了许多地方的邪事了。知府大人听了这事,也是这样想法,并没有因此对我生什么成见。如今只看那商家有什么法子,只要他能安抚住民众,我干什么把税往外头推?!”
夫人叹一声道:“唉,我也不是想叫你什么都不做。只是这地方同北芦那里太不一样了,人多不说,人心还坏,手段还多。我也不信什么鬼神的,要真有鬼神,天下哪里还会有冤案饥民?可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更心慌。什么人才有这样手段心思,布下这样的局来?我是替你担心!”
知县大人面窗而立,看着窗外的月亮,良久叹道:“自古以来,这往上走的路就没有能轻易动步子的。为了子孙后代,我也得挣出个像样的名头来。——只要往上多爬一步,踩在上头的脚就少几只,日子就能过得痛快些!”
虎得鹿而食,鹰捕兔以饱,弱肉强食原是这世上的道理,他们夫妻一路走来太明白不过了的。夫人也不说话,只默默给自家相公倒了一杯热茶。总算今天这茶水不是墨绿色的了。
果然物以类聚,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等岳二重新收拾好了祖坟和祠堂,专在自家的良田里头开了一块四面做了夯土,把运去的废渣水都倒在了其中。照样把鲜石作坊开了起来。而那些拿着大把银钱等买鲜石,等得求爷爷告奶奶的行商更是蜂拥而至,一时鲜石院前依旧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能赚钱的营生,哪有那么容易被整垮,就是神仙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