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无处容身

  这回要在草荡浦自己种一块散花稻, 灵素也算想尽了办法, ——那地先做得一边高一边低, 这一放了水进去, 自然高的地方高燥低的地方烂湿, 到时候把稻种往里头一种, 瞧瞧到底算旱稻多些还是水稻多些。如今那水稻虽成了人官老爷的青云梯, 可这云到底怎么来的却没地方打听。
  饶是有祁骁远帮忙,方伯丰自己也往各处细问了,倒是听得了许多关于这稻种发现过程里的奇幻祥瑞之事, 还有当地官员如何力排众议独具慧眼力挽狂澜……再来就是这稻子如何有益与人,如何好味,如何珍惜, 又如何高产, 一块地顶人五块等等。
  到底这稻子什么时候种合适?是散播是育秧?喜湿喜干?好肥好瘦?最怕什么虫?容易害什么病?怎么预防最好?……没有,关于这些的话一句也打听不着。方伯丰就算能耐了, 自己拼凑推断出来一个在田期比寻常稻子要长近俩月的话, 别的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灵素无法, 也只好揣摩着试吧。
  另一边杂货铺里的杂货都卖得差不多了, 倒是吃喝的买卖越发红火, 衬得那个好大口气的幌子有些名不副实。
  尤其德源县原有开春之后饮甜酒的习惯,夏日里也许多卖“淡水酒”的。灵素觉着稀奇, 这冬日里喝酒暖身还有道理,怎么天热了也跟着喝酒?还是淡酒。
  还是燕先生有一回说起来, 他道:“天热水都容易坏, 沏了茶水隔夜都能馊了,这时候就喝酒最保险。酒若坏,味儿一闻就能闻出来,颜色也不对,酒酿白绒成乌毫了,瞒不过人去。所以才有了这天热吃淡酒的习俗,原是祖宗传下来的保养身子防止喝坏肚子的法子。再一个,天热时,人精神在外,力气都在表面,内里实虚,贪凉易伤。这么一算,吃点淡酒又十分合适了。”
  灵素那之前陆续酿的各样果子酒和杂果酒,趁了这东风,又是一笔好买卖。是以如今虽收起了大炉子大深锅,可单就卖甜酒浆水这一样,也不少赚银子。她又喜欢琢磨,自己尝尝这果子酒的滋味,又品味品味这时气变化,便又做出新的合下酒的吃食来。
  什么芝麻条、脱壳虾、风鸡脯捻、荠菜小油角、马兰头香干菜团子,都是清香鲜爽、回味甘甜之物,很合这时候人的脾胃。老客常来,新客不断,怎能不招人艳羡。
  如今湖儿岭儿大了,这东边屋里的东西摆设也得跟着换了。
  东屋里面东窗下放了一张宽榻,底下铺了一个屋子大小的软木皮垫子,垫子一头接着床,另外三边都是到大人腿肚子高低的墩子,上头用细布裹绵蒙着。这就是俩娃平时待的地方。之前穿得厚,如今天暖和起来,穿得薄了,手脚也越发麻利,走还不能,爬起来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
  只是这西边两间要开铺子的时候改过样式,东边的没改过,那窗户都高窄。冬里呆着觉得还好,如今就有些嫌阴气了,灵素琢磨着也要把开窗拓大些才好。
  这日陈月娘几个人过来说话,看看这样子道:“你这店面,自己就只占了两间屋,若是把这边的租出去,一年也得几两银子。上回还有人来我们那里打听过,想在我们那院子里起两间房,朝着街开门,只是我们那里出面本来就窄,是在安排不下来。那人还问了你这里呢。”
  灵素道:“等我住山上去了,就把这里整个租给人,或者干脆卖了。如今可不成,地方小了不够他们折腾的,就得往那灶火边上爬了。”
  齐翠儿叹道:“你这运气!这地方多好!开面五间,里头还有两进,后头还临着水……真是,如今要卖,价儿怕得涨一倍都不止了!”
  灵素见她从一早就开始惦记买房子,却到如今都还住在状元坊里,只这的德源县的房子又果然如当日七娘所料,价儿是没有再往下落的一天了。尤其之前德源会来了许多大商贾,这县里还好,听说了遇仙湖都往那边瞧去了。这又让七娘说着了……
  绍娘子说齐翠儿:“一早叫你买你不买,怪谁来?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吧?!”
  当日隔壁那院子本来说几人合买的,后来绍娘子都揽了,如今填塘楼一开,那院子的价儿自然也上去了。买卖生意好做了,钱大家都挣着的,这屋子地涨了价儿,好处却实打实都落在绍娘子手里了。
  齐翠儿看看她道:“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了!”
  绍娘子还没说话,陈月娘先开口道:“好了!你是这会子看这里房子贵了,觉着她赚到了,眼热。你不想想要是低价跌了呢?咱们不过是在这里一处做活儿,那绵兜子卖多少就挣几个钱,若真有一日没人要了,也就亏那一波。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几十两银子打一开头就填进去了的。有这会子眼热的,出钱那时候怎么不说?!”
  齐翠儿抿抿嘴不说话了,绍娘子笑笑道:“这错过一波赚的滋味儿我清楚得很,只能说这机会往后还有,说不定现在就有,你得自己能去找出来、赶上了才成!光瞧着旁人好啊坏的管什么用。”
  如今她们又从周边居民里招了几个人一起做工,从前一边干活一边算账的做法就不成了,许多事情都是来灵素这边串门的时候才说。当着雇来的人说赚息可不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人心易生不平啊。
  陶丽芬虽是后来的,因同绍娘子的交情,也算在她们几个里头,不是跟后来请的那样只算一份工钱的。只是她素来话少,除非问到她头上,要不然是一句不会多说的。
  陶丽芬同季明言的儿子如今跟了娘姓,叫正儿。也不知道是大名小名,是谁取的。
  陶正儿每日都跟着他娘来上工,陶丽芬说等再过两年就送他去书塾里读书,陶正儿每每听了都大喊:“我才不要!”他娘也不理他也不说他。
  这日几人说了会子话正要走,陶丽芬一站起来忽然人晃了晃,眼看着就要往边上倒,幸好灵素手快,一把给拉住了。几个人都围上来问什么事,陈月娘见她晕过去了,赶紧到外头叫人去请大夫来。这里陶正儿不晓得自家娘到底怎么了,冲上来就哭开了:“娘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死……”
  灵素扶着陶丽芬在一边的竹榻上躺了,一边还得腾空安慰小娃儿:“正儿你别急,你娘没死,她只是晕过去了。”
  陶正儿听说自家娘没死,倒不喊了,只是眼泪还哗哗直流,这不声不响的样子叫人瞧着更心酸了。齐翠儿便咬牙暗暗诅咒季明言那个杀千刀的,绍娘子则忙着要给陶丽芬掐人中。
  大夫离得不远,一会儿来了,把了脉又看一回眼睛舌头,便道:“这是太累了。”一边说一边给开方子,“我先开七贴药吃着。每副煎两道,两道药汁混一起,再分成两碗,早晚各一碗。不过这药不过补气提神,要紧还得好好歇着。若是还没命地做活儿,吃什么药也不管事。”
  说着话又瞧瞧边上这几个人,指了下灵素道:“也就你脸色还成。你们几个,嗯,也趁早少干点儿活儿吧!这什么德源会,你们只瞧见是个发财会,却不知道还是个催命会呢!这阵子这药我都开烦了,多少人都这个毛病。怎么得的?累的!这牲口拉磨还得有歇有晌呢,人比牲口还不如了?!白天就着太阳做,晚上点着灯熬,看到那灯油蜡烛头没?你们同它们一样,也都在烧命呢!等什么时候把命油熬没了,就踏实了,挣下的银钱也归别人了。挣银子、花纸钱,累死累活图的个什么?!”
  说得绍娘子几个无言以对只好唯唯称是。好容易送了这暴脾气的大夫出去,又拿了药回来,陶丽芬才彻底醒过来。陶正儿见自家娘醒了,赶紧过去窝他娘怀里,两手抱着陶丽芬的胳膊不肯松开。
  陶丽芬一边搂着他,一边听几个人转述了大夫的话,面有愧意道:“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倒累得你们跟着担心。”
  绍娘子问她:“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晚上还做篮子了?要光咱么这里的活儿,不至于这样的。”
  陶丽芬越发惭愧,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绍娘子不看她,反问陶正儿道:“你娘晚上做活做到多早晚?”
  陶正儿瞧瞧自家娘,又看看绍娘子,最后小声道:“到……到天都亮了……我一个人不敢睡,就睡在娘脚边,窗户都亮了娘还在做活儿……”
  陈月娘听了眼睛都红了,绍娘子叹道:“你这是不要命了?挣银子要紧命要紧?真的有个闪失,你叫正儿靠谁去?!”
  陶丽芬深吸了口气道:“我也是心急了,你放心,我再不这么熬了。”
  绍娘子又问:“到底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正儿又还小,你也好得很,不过少了个男人。少一个人赚还少一个人花呢,哪里至于就到这田地了!”
  陶丽芬同她们相处了这一阵子,又经了这事,也不想再瞒几人,便道:“我们住的那房子原是典的,典期是十年。当日文书里写明了,若是要提前收房退典,就要按还差的典期算钱赔我们。这百行街本来地段就好,这两年更盛了,这回那什么商会一开,没过几日房主就找上门来了。说要提前收房,愿意赔我们一些典钱。
  “当日我们是花了十几两典的房子,如今赔我们三成,说拢共给我们二十两,叫我们端阳节前搬走。这房子从前西边的屋子租给了人,房主来了先闹了一通,把那租客赶走了。他这是想逼我们早些搬。可那租房子也订了文书的,人家租一半不让租了,我们还得倒赔人家四五两。
  “这么一来,到手就十几两银子,我就想赶紧多挣几个,到时候哪怕偏点小点,凑一凑买个屋子落脚,往后也不要再受这样的罪了……”
  几人听了都默默不语。陈月娘和绍娘子都是前几年买的房子,迟遇安那边兄弟分家分了些家产,绍娘子是自己能挣男人也算争气,又赶着时候买得上算。齐翠儿是一直嚷嚷想搬出状元坊,却一直没能成行。到了陶丽芬这里,季明言是个要强的,身家不丰却一心要考科考,大书院里读去一年总得十几两银子,何况还想拜名师,又要结交同窗给自己铺路,就算老家有些支持,也都堆这上头了。
  如今那些投进去的钱算是结了果了,可同一路陪着他熬过来的陶丽芬又没干系了。她这多少年的风雨同舟,换到了一个母子相依无处容身的了局。可她当日又哪里想得到会有今日!也自然没什么可防备的了。
  几人都觉无话可说,灵素开口道:“那要不你就住这里来吧。看你喜欢后头哪里,就搬来住好了。这里灶火用水都方便,就是院子小些……”
  陶丽芬瞧着灵素一时没反应过来,灵素便接着道:“你看我这儿就做这么点买卖,平常也不住这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愿意的话,就住这里吧。”她原先后面两进当仓库和灶间使的,这会儿东西都卖完了,二进里还有些家伙什,三进里都搬空了。
  陈月娘晓得灵素的性子,推一把陶丽芬道:“你别愣着啊!这人没瞎话,她也不是跟你虚客气。那里人要收房,你住着他也得想法子搅得你不安生,不如索性早些搬出来,还踏实了。”
  灵素跟着点头,又道:“你要能走动了,跟我后头瞧瞧去,不骗你,真的空着呢。”
  绍娘子也不管了,一把扶起陶丽芬就往后头去。几人都跟着去看了,见二进里联排的灶和满堆的坛坛罐罐,都笑出来。再看三进里真是空空如也,晓得灵素是真心要帮陶丽芬。
  陶丽芬也看明白了,看着灵素道:“妹子,这可叫我怎么谢你!”
  齐翠儿却道:“那这房子算租算典,总得有个说法。你这买卖也不是一直做下去的,万一往后你不做了,房子总不能白空着吧?人家来租了来典了,她这儿不是又不踏实?再说这亲兄弟明算账,银钱的事儿还是一早就说明白的好!”
  绍娘子叹道:“你就是个惯会叫人不舒心的!不过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灵素哪有这样的主意,只好说叫陶丽芬想想愿意怎么着。这哪有叫人家想的!
  转脸她就跑去寻七娘了,前后一说,七娘给她出主意:“既是叫她住三进,你自己还得留个往后头水路去的后门才成,如今那后门不是在西屋么,你就把东屋赁给她。给她三间房还是两间房你自己瞧着办,定了之后你给她在后头三进那儿里外都起个隔断,再在东墙上给她开个门。这么着她进出都有自家的门,一关上也算独门独院,像个过日子的样儿。若是不这么着,来回还得从你跟前走,人老对着自己欠着人情的人,心里可舒服不起来。这同有没有良心没关系,人就这个本性。”
  灵素又问:“那我租钱怎么算?”
  七娘瞧她一眼道:“那里许多人家房子都盖得挺乱,东租一户西租一户的,你就按着里头大概几间房的租钱来算。价儿来的有理有据,就算有些退让,也不至于叫人面上太不好看,跟受了你施舍似的。”
  灵素点点头:“好,我都记下了。”
  七娘叹道:“你不能光记下,你得琢磨里头的道理,这样下回还遇着类似的事情,自己就能拿主意了。”
  灵素摇头:“我琢磨那些干吗,我直接问你不就成了么!”
  七娘摇摇头,这话听着多耳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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