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上元大祭

  上回过年的时候湖儿同岭儿都还太小, 被爹娘背在背篼里看个热闹, 许多时候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今年就不一样了, 能说两句话, 还能走了, 跌来冲去的, 哪儿都敢去。打进了年起就没一天能踏实在家呆的, 听外头随便一点什么动静都要去拉方伯丰或者灵素的衣角袖子,想出去瞧热闹去。
  到了十五这日,街上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了。这也别挣什么烟花钱了, 都是正经的长肉钱。灵素拎了一篮子果子糖和蜜饯应应景,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顶上头一个木格子里散放着些, 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卖的什么东西。
  娃儿们还小, 灵素前头背篼里背着湖儿,岭儿则骑在方伯丰脖子上。
  本来见了吃的就走不动道儿的俩人, 这回到处都是吃的玩的, 他们反顾不上了。只一路看一路笑, 岭儿还不时尖叫两声, 引得路上人都瞧她。
  一看这娃儿生得跟个雪团子似的, 一双眼睛黑亮含光,不笑的时候嘴角都翘着, 实在招人喜欢。有的还冲她做个鬼脸逗逗她,这就更热闹了。
  从高楼街过去又绕到填塘楼再转回来, 平常也要走一阵了, 这天又到处是人,这一圈足走了小半天。灵素的一篮子糖果蜜饯也卖去了大半。回家来吃了饭,两个娃儿乐够了沾着床就睡着了。
  方伯丰见灵素沏了茶出来,笑道;“今儿不再换副担子出去玩儿了?”
  灵素摇摇头道:“歇会儿吧,清静清静也好。”
  方伯丰想想她这一年的辛苦,给她倒了杯茶道:“今年我总能落着个差事了,你不是说那丁田要退么,下半年退了也好。”
  灵素道:“现在都是大家伙帮忙种着,要退也得等明年了。”
  想想又道,“他们还都挺不乐意我们退的呢,说五年八年的总都是该的,本来就是开荒开出来的地。”
  方伯丰便道:“都看你吧。我们要是退了这地,若是那附近该有人分丁田的,就分到个人了,若是没有,或者就当官田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像你这样雇人,地息也没有这种分法的。说什么乐意不乐意,都是为自己想。”
  灵素想叹气,想这可是大正月里呢,便忍住了。
  下晌苗十八遣人来叫他们晚上去三凤楼热闹热闹,等外头开始上灯,一家人便又出门赏灯去。
  这会儿岭儿和湖儿是很知道好歹了。家里门上就挂着他们娘给做的两个大花灯,没走出去半条街,俩人又一人来了一个白兔灯。方伯丰看看向来爱这样新鲜热闹的灵素这回却全没跳脱之态,觉着有些稀奇,再看看两个娃儿,想想那日沈娘子说的话,——大概灵素也被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子磨得欢喜不动了吧。
  三凤楼今年起了灯屏。两层楼高的架子,上头密密麻麻挂着灯笼,中间一个足有水缸大小,点着极粗的蜡烛,那灯笼的罩子还在缓缓转动。最上头一层全是羊角灯和琉璃灯,中间的三盏上朱红大字写着三凤楼的名号。看着十分气派,周围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大师兄见他们来了,一伸手就把岭儿抱了过去,方伯丰问道:“大哥今天不掌勺?”
  大师兄笑道:“今天还吃什么菜,全上汤圆就成了。”
  说话时候,里头两个壮实伙计抬着一个大铜盆出来了,里头浮着刚煮得的汤圆。周围路过的人立时围了过来,掌柜的在那里扯着嗓子指挥人一会儿搬碗一会儿拿勺的,人群渐渐排成了列,都来尝尝三凤楼请的汤圆。
  一人就三五个,吃个意思。馅儿的花样挺多,黑芝麻的山楂的洗沙的果子酱的,都是甜的。还有运气好的,一口咬下去,诶哟一声,吐出个银角子来。这是得了彩头了,自然格外欢喜。
  岭儿瞧着景象,就拿手在半空里划着,张罗着要去排队了。
  大师兄乐道:“咱们里头吃去!”
  到了里面见过了苗十八,又见沈娘子母子没在这里,问起来,却道是去外婆家看走灯海去了。灵素想起当年自己同方伯丰走灯海得的彩头,那一桌席可着实吃了几日的。
  一会儿大师兄过来问:“汤圆都爱吃什么馅儿的?”
  别个都还没说话,岭儿就忙着道:“又!”
  苗十八乐起来:“成,跟师公一个口味。咱们不吃甜的,给我们来碗鲜肉火腿的,用姜葱,别用蒜。”
  大师兄答应一声去了,一会儿端来汤圆,就那一大一小的两碗上头飘着油星儿。
  又说起今年的烟花钱,听说灵素都没去凑热闹,几人都觉着挺意外,方伯丰道:“她这两年也累狠了,连玩性都减了。”
  大师兄倒挺欣慰:“这都当年了娘了,还能同从前一样不知事?沉稳了就对了!”
  苗十八没说话。吃完了汤圆,要往三楼天台上看烟花去。方伯丰同大师兄一人抱着一个走在前,灵素同苗十八落在了后头。走了几步,苗十八忽然对灵素道:“丫头,那糊涂石的事儿估摸着今年能了结了,你也不用那么挂心了。”
  想灵素这成天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只这鲜石上头,又是寻渣子,又是跑田,还给弄了原料来,真是跟着忙前忙后。加上今年又出了这渣水养稻子的事情,苗十八怕她今年不乐,是因为这些事儿上来的。
  小孩子大半都挺开心,不开心也就那么一会儿,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只长大了,晓得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永远过不去的,没个能了结的一日,偏偏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时候就算遇着什么可乐的事情,笑着笑着就忽然静下来了。再不是从前飞扬跳脱的样儿。
  灵素如今瞧着就很有两分这个意思,苗十八是在京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心上下生死了多少回了,这滋味他懂得很。
  果然灵素听了这话眼睛就是一亮,苗十八笑笑,拍拍她肩膀:“过节,高兴点儿。人呐,难得糊涂!”
  灵素跟着师父往前走,心里念着这句话。自己就是看到的同人不一样,所以才糊涂不起来啊。不过既然来学做人了,何不就跟着人一起糊涂糊涂。
  看看这满城的高兴热闹,他们谁还没点糟心事儿,或者明天一觉起来又有许多皱眉头的,可也不耽误人家这会儿高兴不是?人畏死,而人却迟早都要死的。难道因为要死,就不好好活了?灵素觉着自己也很该糊涂着高兴一回才好。就跟从前似的,把这下凡做人当成一回游历……
  心里这么想着,刚好就到了楼顶,砰一声眼前烟花绽开,两个娃儿在老爹和舅舅怀里大呼小叫,扬着两手直扑腾,这个高兴劲儿!
  灵素也跟着笑起来。
  就这个时候,灵境里的入凡令又有了动静。
  灵素往后头避了避,几人只当她要去解手还是喝水,也没在意。
  她在半空里裹着斗篷拿出入凡令查看,却见沁州那里的护阵又受创了。她这阵子来回来去跑了多少趟,搭了多少精神进去,好容易有点起色,又是什么人在捣乱!
  灵素心里一急,直接一点脚尖就往神隐庙去了。
  结果到了那里一瞧,并没见什么妖兽邪魔,倒是神隐庙里头今夜正开大祭。新盖的大屋子里几乎都坐满了人,正跟着上头的神侍念念有词。香火大盛,云烟缭绕。
  灵素散了神识细瞧,那烟雾中就闪着各色光点。
  心里一叹,再往半空里的护阵看去,只见阵心好似受了什么东西的扭转,里头细密的阵纹不时有消融碎裂的。灵素赶紧用神识去护,——这阵心能量的修护,远在她如今的能力之外。一时情急就自不量力了,搭上的一刹那,只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吓得她差点没把撑着斗篷的神识给撤了。
  幸好神识一回那恶能便消失了,惊魂甫定的灵素转身瞧着底下正随神侍祝祷的信众们,她如今大概能断定对这阵心的攻击应当是来自底下这群人。可这些人所念并非灵咒,也没见哪个有神识或者灵力,连头顶的光团稍稍大些的都没有。那这攻击又是如何发出来的?
  饶是她用神识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究竟来。
  护阵护的本是界,这到底什么东西能对护界的阵发起攻击,又为什么要发起攻击?除非它是界外所生,根不在此,又于此界有仇怨,才会费这番手脚。若这攻击者也在界中,那它是疯了?要把自己的存生处销湮于虚空中?
  再看看底下的这些人,他们想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灵素想了会儿,取出了入凡令,将此阵法情形全部传入其中。她自认能力不济,虽如今看着好似不是大事,谁知道之后会演变成怎么样。还是先尽早叫上头知道了才好。
  等再回到三凤楼,岭儿和湖儿正找她,两人手里都举着一个小鸟的灯笼,后头七彩的尾巴,尾巴还会随风而动。两人都爱极,便急着要给自家娘亲瞧瞧。
  灵素笑着抱抱两人,又细看一回那灯笼,赞其巧妙,又夸两人手劲大啊,居然能拿这灯笼这么久……
  两娃儿被自家娘亲有理有据地夸了一回,早忘了方才寻她不见的焦急,又高高兴兴同师公玩去了。
  灵素立在楼顶,瞧着满城灯火烟花听着人声鼎沸,看着娃儿们映着灯火笑得发亮的眼睛,再想想那些持续受创的护阵。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豪情,——我定要护这人世周全!
  她下凡以来,忙着尝人间烟火,想着怎么像“人”,对于自己“仙”这个身份反而迷糊着。如今忽然“仙事频发”,倒叫她心里醒了。从前在上头,自己反正就是不成,再加上有一个哥哥在,日子也不会真的多难过,是以虽一直在“修”,也是心猿意马的。
  入了凡门,一心要当人去了,细想来难道没有点当仙不成索性当人去的意思?只是如今她可算知道了,这仙不容易修,人也不容易做啊。
  在许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之中,这个自己“能做”“可做”的就难得了。尤其是自己的所为还能给一样在“难”里打转的凡人们提供一点保护,这个“仙”修的就不是自己一个的事情了。
  “修行”这个千年来拖拖沓沓的事情也忽然变得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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