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岌岌可危

  山南道和西凉道的旱情直到仲秋后才见缓解, 西凉道全境受灾, 平宁仓前后运粮四次, 是近一甲子来少有之事。山南道也受了波及, 不过因为山南道东南区域多山川湖泊, 旱情较西凉道略好, 洛兴仓放粮两次, 主要都是运往山南道西北部一些州县的。
  德源县在这场旱灾中毫发无伤,百姓也不觉如何,只说有神湖保佑, 日常生活照旧。
  这德源县东边就是大圩和湘泽,都是水网密布之处,天长久未雨, 影响亦不大。可周围另外几个县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灾损, 只德源县没事。论起来都是此前那回连下了三天的雨救的场,可那雨也是邪了, 边上的几个县只略滴了几滴, 三天的雨, 那云就不晓得挪一挪步!真叫人生气啊……
  灵素也问过燕先生这事儿, 燕先生苦笑道:“这事儿我哪儿做得了主啊!师门里只传下来了画符的本事, 至于为什么这样画就有用,又是谁起的作用, 到底能有多大用……就没人知道了……”
  灵素想这事儿估摸着同法阵的能耐有关,旁的她也论不明白。毕竟在她们那里, 这都是一个法诀的事儿, 谁为这样的小破事设阵啊,法阵的材料不费灵石灵力的么?!
  知县大人也大大松了口气,只是这气松的有些意外,虽是得了好了,他却有些睡不着觉了。
  夫人看不过去,说他道:“人家是遭了灾了,没个主意可想,抓耳挠腮睡不着觉。你这里好好的雨也下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可又难受个什么大劲儿呢?”
  知县大人道:“我能不难受嘛!要是同他们一样,我也晓得晓得这样情势时候这政务政令该当如何办法。这下好了,明明是一场旱情,忽然下了三天没根的雨,愣给缓解了。这事儿闹得……”
  夫人乐了:“你没看那么些人都去湖边谢神了?德源县有遇仙湖啊,有神仙保佑不好?”
  知县大人瞧瞧她:“我打小学的,都是说事情越有明白道理才越好做。一样事情,我这么做了,准定有好结果,换那个法子就不对。且同样的事情我反复做十次,一百次,都是一样道理,这才可靠,才能叫人安心,才能写成书落到纸上去叫后人学。
  “你这个神仙保佑算怎么个事儿?神仙做什么就保佑德源县不保佑别的县?就因为这遇仙湖在我们这里?那我们守着湖是不是啥也不用干了就能丰衣足食了啊?还是说一旦我们做了什么事情是神仙觉着不对的,就不会再管我们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俩手一背,仰头看天,等着人保佑你了。这不是一棵树么,这哪是一个人啊?!”
  夫人瞥他一眼:“哼!身在福中不知福!”
  知县大人不敢说出来,只好在肚子里反驳:“哼,一知半解、粉饰太平……”——有本事你倒是说呀!
  他们却不知道,神仙自己也这么想着呢。
  灵素想想不求观里头那些已经一片灰暗的法阵,再比比遇仙湖里头这个,生灭不移,这“有”的东西,最后总会变成“无”的。这遇仙湖里头的法阵也不晓得能撑多少时候,说不定哪天也跟不求观那些一样,到那个时候,这水啊火啊的,又谁来护佑?
  细想来,像之前洛兴仓放粮的时候。消息是齐翠儿最灵通,要细说起来,恐怕连运粮食的里头多少骡马她都能给你数出来。可她就这么打听个热闹而已。说说西凉道受了灾、食不果腹的孤儿寡母如何凄惨;从上至下的层层官吏又如何从赈济种捞取油水;哪里的神庙又早有异象……管他真假,反正嘴里能有东西供嚼,能占着唇舌和脑子不消去想自己的事儿,又挺热闹又能引得人来听,那就够了。
  若是燕先生这回果然不支,没能求下这阵雨来,齐翠儿这样吃力忙慌地说这说那了半日,到底于她自己的日子有何好处?恐怕并不会有的。到时候灾情蔓延,米价高企,她并不能用说书去换米面来吃。或者能用道听途说的官吏恶行去提醒周围人注意?如果官府没空管她的话。
  而像七娘和绍娘子这样的人家却多半不会受什么真的大影响。这两家里头都存足了米粮,七娘自己就不是有钱人家出身的,加上如今官府衙门都着力民生,她也在许多时候都愿意伸把手帮帮人。不管是上回闹粮荒时候的联手赈济,还是后来雪灾时候开填塘楼安置人,都是如此。
  这回西凉道旱情报出,她就开始收些米粮存着了,倒不是为了自家,——她家拢共也没几口人,黄家可是大地主出身,虽如今挣银子不指着田地了,可粮食却足够这一家子吃用的;她是为了防着往后县里也受了波及,跟上回粮荒时候似的,她这里还能略助些人。
  绍娘子就更不用说了。大家在说热闹的时候,她就看出洛兴仓频繁放粮背后的隐忧,尽早预备起来了。
  灵素发现,越是这样自己能想得深远又有能耐的人,遇着事情越能自己先有举措,若到时候真的有灾情,他们也能比寻常人多撑些时候。而寻常日子便过得紧巴巴的人家,一则并没有余力为什么天灾人祸做额外的准备,二来也少有能想那么长远的。
  可又偏是这样的人家本身就最不抗祸的。少收一季粮,米价翻倍,绍娘子就算自己没有存粮,干拿银子买也不至于饿着一家子人。可换了胡嫂子家里,那就是刚刚冒头的芽儿遇上倒春寒的意思了,眼见着刚有些起色的日子立马就能跌回从前去。
  这人世上,真是好者愈好,差者愈差,想要从一个圈子里跳出来,真是天时地利都有的时候还得拼尽全力才成了。可寻常过日子,又有谁能从日日柴米油盐里面看到这底下的暗流涌动呢?他们连这个“危”都感觉不到,又叫他们怎么去鼓动自己奋发?真等危机降临了,却又是大浪直至,转瞬间就能把他们淹了头顶,到那时候又哪有什么反应和翻盘的机会给他们!
  最可恼的是,作为一个神仙,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若没了神识同灵境相助,就凭她自己这肉身能耐,在这世上也未必就活得好了,她还拿什么去教人助人。
  旱灾未至,那就是没有灾情,没有的东西,又去想他做什么!所以德源县实在没多少人念头转到过这个事情上。
  倒是毛哥问过良子两回,问他家里的田地可怎么样,今年收成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良子也回家看了两回,回来说天上没下雨,不过沟渠里都还有水,就是放水挑水浇地麻烦点,别的倒没什么。
  等到后来下了三日雨,才把这事儿彻底放下了。过了两日良子说村里结了一群人去遇仙湖边上祭神了,他爹特地坐船绕来城里看了他一回,说了几句话就赶紧又坐船回去了。
  他挺得意道:“老头子说要回去了,我就给了他两串青钱,叫他坐船使的。嘿嘿,可算轮着我给他钱了!”
  毛哥看他那样儿也跟着乐了。
  又说起他爹进城主要是为了看如今县里粮价的事情,毛哥忽然想起来道:“前次我们上课讲到了一段农务上的规定,说其实可以直接用粮食交税,不消先往市面上换成钱的。这个事儿你可知道?”
  良子皱皱眉道:“那课本不是认字使的么?那恐怕不是真的吧。我们村里交税向来都是要换成钱才成的啊,要不就索性拿别的官行里肯收的东西去抵。反正挺难的,闹不懂,都得寻中人给算。”
  毛哥想了想,正色道:“从前你是该说难,现在咱们不是自己都学了字学了算术了么,这事儿我们满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良子挠头:“还是算了吧……这东西可难了,我爹我大伯他们都没搞明白,我们哪儿成呐……还有,这也不晓得去哪儿查啊,难道直接去衙门里问?不把你打出来算便宜你了!”
  毛哥不语。晚上上课,中间有歇的一小会儿。他就拿了课本,翻到之前农事律令那一页上,跑去前头直接问讲课的先生去了。
  也是巧,这日正好又是方伯丰顶的一位刑狱司主管的班儿。
  方伯丰见他问这个律令的真假,便笑道:“这回选进课本里头的段落,都是实务上来的,没有瞎编的虚话。里头教的东西,你只要跟着学去,都不会有错,并不是为了教你们识字特地编出来的话本。”
  毛哥又问这个律令的全文哪里可以查看,又说自家兄弟是村里来的,想细学学这个,家里恐怕能用上。
  方伯丰听了这话不由得抬头细看了这孩子两眼,瞧着也是个小后生,与自己说话并不见怯场,便笑道:“你看这个上头,底下都有这个段落的出处。至于这个律令的原文,衙门里倒是有,别的书店书铺里只怕也能寻着。你们要是想看,我明日就叫上晚课的先生拿一份来,到时候你们记得问他要。”
  毛哥赶紧道谢,方伯丰又问了他姓名,记了一笔,叫他明天来拿。
  一会儿歇时过去了,便又重新上课。
  晚边回了家,方伯丰就同灵素说起这个事儿来,叹道:“这官学堂总算见着效果了,明儿若是叫大人知道,准保得高兴。”又道,“这样的人,真的就差个机会,如今有了这么一条路,想必往后凭着自己力气也能走得长远。”
  灵素却听出别的来,问道:“他们学了字,要想寻些书看却是不容易。”
  方伯丰点头:“从前我在镇上官学里读书,都是在官学里借着看,只是这个学堂却没有预备这样的地方。要是把县学里的书楼放给他们,又不合规矩……”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高兴了,——可算叫她寻着花钱的合适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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