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仙逝
又说县衙里, 夫人刚听完几个近侍回禀事务, 前头就说大人回来了。又吩咐了几句, 遣散众人, 自换了个地方坐着。
知县大人进了屋便笑道:“可有什么动静?近日可劳烦你了。”
夫人鼻子里哼一声, 忽然道:“你一早就对我大献殷勤, 莫不是……就为了如今的用场?”
知县大人哈哈乐道:“这可胡说了。我冲你大献殷勤时候你才六七岁年纪, 除了图你个人儿,还能图什么?那时候你两个姐姐都名声在外的,若果然有什么想头, 自然朝那头用力去了不是?”
夫人道:“当日我爹叫我接手这些东西,我还懒怠管的。反正你也不过在家里一窝,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发呆, 便是算计个人, 也不消露脸伸手的,我要这些干什么!如今想来却怎么都觉着可疑得紧……”说了话还上下打量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却道:“岳父大人那也是顺水推舟。要果然你不接手, 真到要用的时候, 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筹建?不过费些事儿费些精神罢了。自然是他老人家心疼你, 才想替你省这番手脚。”
夫人心里本着“不疑不信”把事情放到了一边, 先说起这阵子的安排来, 又道:“你挑的那几个商户果然都很是迟疑,倒都不曾试探是不是真要给我分点儿什么, 只说不敢受……我都差点把后头的事儿告诉她们!闹得好像咱们吃了多大亏似的。”
知县大人就笑:“这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这可是个饵,花花肠子太多的不成。”把夫人说的都想了一回, 才又点头道, “这就成了。接下来就看什么人拐弯抹角来打听此事,或者急于拿到证据的。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了,毕竟咱们两个这样的,要太软蛋了也叫人起疑不是?
“等他们‘成事’了,我倒要看看这条线能通到什么地方去……啧,算算日子,临走时候我还得去各神庙刮一笔才成,先拿点他们的小污遭事儿来抖搂抖搂,不怕他们不吃这个闷亏。嗐,这样才能同京城里的大势连上,咱们这也算在风云里掺一脚,像个人物了。”
夫人道:“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知县呵呵直乐:“没事儿,我们这里这点小事,哪里就能叫它们跳墙了。只是叫他们更恨我又瞧不起我,这就容易轻敌,想给我一个好看的,轻易又动不了我,说不得只好把事情往上捅。他们这一路线,自然也就露出来了……
“这线一步步怎么往上去,还得劳夫人给他们喂料才成。此事若无夫人相助,那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啊……”
夫人伸手止住他:“这个我会,已经一批放下去了,各线上得的料不一样。到时候也可看看,他们到底是分是合的,——或者到那一层上分着,又在哪一层上合流了……”
知县大人抚掌:“妙啊,夫人真乃大才……”
夫人又伸手止住他:“得,得。你吧,天生就那副样子,嘴毒阴损的时候瞧着还顺当,这一要说好话,就听得人浑身不舒坦。还是省了吧。你这些白话,不说我也照样会把事儿给你办妥当,说了我倒要犹豫,总疑心你里头是不是给我也挖了什么陷坑了。”
知县大人赶紧住了嘴,喝口茶,再不提此事了。
呆坐了一会儿,自家俩儿女过来了,总算解了围。
俩孩子进来行了礼,坐下没说两句话,澄之就从袖子里摸出个绢包来两手递给他爹道:“爹爹,这是湖儿叫我交给您的。还叫我告诉您‘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已经尽量写详细了,若还是不成,也只好到时候再说。’”
知县大人心里一动,接过来便直接给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油纸包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连忙拿了那册子翻看,匆匆看完,递给一边的夫人,自己拿手抹脸道:“后生可畏啊。”
夫人接过去一看,那册子讲的却是菌生板的养法,一时也很惊讶。
知县大人苦笑:“这事儿我之前也想过。只是这小儿太难缠,那当爹娘的又管不了,加上我去了那边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这东西倒也不急。”
夫人略翻了两页放下了,皱眉道:“这……难道是家里来的先生给教出这样的心机来了?总不会连咱们的打算都想到了吧……”——毕竟他们要扮个滑不留手又有后台的大贪官,菌生板这样的东西实在没有放过的道理。
知县大人摇摇头:“那倒不是。你看最后那话。这娃儿是想把这菌生板的法子推广出去,毕竟这只要用些草屑木渣米浆之类就能成板材,比种树伐木划算。只是他也担心胡乱散播了,一则万一工艺不对,板子质量不能保证,恐胡乱用了闹出事故来;二来也担心急冲下会妨害了现有匠作行当的饭碗。却是信着我,就交给我了……”
夫人好似不相信似的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才朝着知县大人撇撇嘴道:“如今满县城里都在骂你阴险狡诈、贪得无厌,这孩子竟就信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知县大人笑:“孩子才不好骗。”
两月一过,新知县到任,两边交接了事务,知县大人便扬帆南去。齐家龚家等有名有姓的人家仍旧相送了一路,——这送的不是“县令”,却是送个“谢”字;百姓们倒没什么动静,万民伞、哭喊着拦车轿等戏码也都省了。
只到了渡口码头要出大清河往运河去时,许多官租坊和官库的住家聚集在那里,沿河大喊着“大人保重”,却叫嬉皮笑脸的知县大人红了眼眶,一边硬笑一边叹:“可真是难骗啊,怎么这么心实呢……”
幸好他这回是从这头走的,要是打遇仙湖过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那几家神庙估计都得聚齐人手咒他一路才解恨。
等数年后南路也开始纷纷上市菌生板的时候,骂他的人就更多了,也更坐实了他“阴险贪婪”之名。
只有些人还要在旁人咒骂时争辩两句:“要没有大人建的官租坊,我们连住的地方都难寻,你们也不要太不念好了。”
另一个就回他:“官租坊?现在倒是能住,那价儿也涨得跟城里仿佛了,念好?念什么好!”
这人道:“那也不是大人在的时候涨的价钱啊……”
又有人听得不耐烦:“罢哟罢哟!他是贪官,你们能去告发不能?他不是贪官,你们能给他升官加爵不能?白嘴吵吵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德源县的税略涨了些,今年要疏浚河道,又要修官衙的几处屋宇,都是花费。加上开年就做了两场官祭,阵势浩大,连不求观的观主都带了十二个大神侍到场助阵,真是德源县的脸面,也是德源县的开销。
官租坊因等租的人太多,常因一直轮不上起怨言。县衙出了政令,往后官租坊最长租期一年,到期后申请租房者竞价,价高者得。
这下倒是容易轮上了,却也没见哪个高兴,总是骂的比赞的多。
坊务的管事就叹气:“这一样东西,想要的人多,总得有个说法。从前是按着顺序来,说不公平,有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下好了,每年一轮,看自己愿意出什么价儿。结果好么,这租不到的就说我们欺行霸市,租到了的也没见高兴,好像被我们吃了肉喝了血似的。
“可总得有个说法有个规矩,才能玩得起来吧?不管照着什么规矩,总有轮上的轮不上的。这个个都得又便宜又实惠还得紧着他先来才叫公平满意,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还是天王老子下的崽子?!顾不过来,就这么着吧,爱租不租!”
疏浚河道的时候,灵素去外头买食材,回家路上路过河边,见里头做活儿的人里有个挺眼熟,却是二牛。
打了招呼说起话来,原来当年二牛几个去了府城寻生活,府城里繁华多年,什么地头什么人基本上都排紧了的,他们想要插进去也不容易。好容易寻了个扛活儿的差事做着,听起来工钱比县里高出许多,可那里吃饭住店也贵,一样的银钱,在德源县可以住单间的客栈,在那里连个通铺都难。
呆了两个多月,黑杠子跟他商议,还是回去算了。有几个不愿意走的,只说现在回去太丢人,非要在府城里闯出点名堂来才成。
二牛没那么大心,觉得这里吃力不讨好,就跟黑杠子两个人结伴回了县城。之前他们在码头扛活儿的时候得罪了人,现在几家得势的力气坊都不爱用他们,且如今许多单索的双索的器械,力气小的人也都能干,并不指着他们这样的大工了。
官租坊里也排不上号,俩人只好先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个屋子落脚,没两天,之前欠着钱的客栈食店就找来问了。他们只好一边干活儿一边先还那些钱。幸好这些商户没说要跟他们收利息,只是如今挣不着从前那一天二三百文的工钱了,却是“花钱如山倒,还钱如抽丝”,苦也。
匠作行里倒是要人,只是许多能耐都得现学,这当学徒的一两年是没工钱可拿的,他们当日也没什么积蓄,且这会儿开始学总觉着有些晚了。想再找多些工钱的活计,多半都要能写能算的,或者专精一样手艺的。
这么又混了大半年,两人也差不多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两身光鲜衣裳穿,就索性回家里去了。
如今是听说县里要疏浚河道,要些劳力,便又带了村里的人来做活儿。
灵素看看已经是个大人的二牛,想起从前他跟着族里长辈来县里干活,现在换他带着村里的小后生来了,只是人变了,河还是这条河。
再想想也已经成了亲的良子,一边跟毛哥一起管着那个煤饼坊,一边又在从前南城的小煤饼铺做起了各样咸菜菜干的买卖,还常年在自家村里和县里两头跑着,把村里的一些季节物产弄来县里卖,不算财主,日子也很可以过得。
却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灵素因修心念的事情,偶有所得,常同燕先生探讨。有时候她新悟到的东西,一说起来,燕先生就告诉她古书上原都有的。拿了那些书来给她瞧,灵素看了不免感慨,又疑心是之前的前辈、大前辈们流传下来的。就如同她弄的那些经络光团之事。
只是再看后世的许多注解,倒常有说歪的,一时又有些替自己那“没根本”“瞧不见”的医术担心。好在她现在一早知道“担心”本是件最徒劳的事情,心念一起,自有所觉,便就散了。
这年的夏里颇多大雨,这日她们母子正在燕先生那里说话,外头乌云忽起,又下起大雨来。
燕先生看着外头,忽然叹道:“我瞧着今年的天象不善,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灵素不解,燕先生又接着道:“这两年,我在许多事情上忽然有所得,多是端阳梦的助力。自从开始练了那神护之法,每每端阳梦里总会忽有所悟,却不晓得是不是得了神明相护……只今年……我恐怕过不了今年了。”
湖儿大惊,岭儿在边上就直接伸手给燕先生把上脉了,燕先生笑道:“傻孩子,这医术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的。大限将至,难道就非得在脉象上显现出来?”
岭儿松了手道:“没什么异常。”
燕先生笑笑:“没准是我想错了。”
这话却是安慰人的。之后他开始逐步把自己手里的产业一样样交代给湖儿,又对苗十八和鲁夫子笑:“本来我还想分你们一些,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多过一道手。”——反正最后多半还是到湖儿手里。
湖儿这些年同燕府的管家管事们早已相熟,接手倒没什么难处,只是燕先生此行叫他心里发挤,偏偏又瞧不出燕先生有什么不对来。
到了立秋时候,一日,燕先生忽然叫人把湖儿一家接了过来,又叫了大管家来,各样吩咐了一遍,最后笑道:“今晚得辛苦你们一趟了,我大概子时走。”
湖儿闻言身子一震,眼泪已经扑簌簌乱掉。岭儿不信邪地伸手给燕先生摸脉,之后一脸狐疑朝自家哥哥摇头:“没、没事儿啊……”
湖儿却知道燕先生的本事,只怕不是虚话。
一时苗十八、鲁夫子和谷大夫、老司长几个也来了,莫大夫云游在外,不晓得人在何处。
当夜子时,燕先生自去沐浴,换了干净衣裳,往榻上一坐,朝众人笑道:“先走一步了。”便果然溘然长逝。
湖儿大放悲声,岭儿都吓傻了,余者也皆落泪,只有灵素一脸愕然。
她神识所见,燕先生说完那话,头顶上的灵光一轻,其上的玄奥花纹渐渐旋转,此界中不知何处汇来许多毫光,那灵光旋转吸入,神华一绽,沿着天空中一道光轨,就往极远处一颗星上去了。
那颗星在北天上本就亮得显眼,这会儿更是光芒大盛,燕先生的灵光从那里一转,似乎另有去处。
灵素抬头看一眼月亮,再看看那遥远的星宿,忽然想起自家哥哥说的那句“别有出路”来。一时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