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节

  宋治的大笑声再度响起,负手迈开大步走向殿外,头也不回的道:
  “宰相大人,世家已是明日黄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朕要你们进坟墓,你们最好是乖乖进坟墓,要不然,连坟墓都没有了!”
  在宋治畅快无比的笑声中,陈询僵硬的转过身,看着皇帝走向含元殿的背影,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场士族世家与皇权的斗争,延绵至今已是长达数百年,经历过好几个朝代,其间互有胜负,写下过不知多少血腥黑暗的篇章,席卷过天下不可计数的黎民苍生。
  到了本朝,尤其是到了宋治即位渐渐露出狰狞的獠牙后,世家就一直在被皇权拿捏,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不说,还一步步滑向深渊,乃至连反抗都无力。
  现如今,眼前这场发生在陇右的战争,竟已是大齐世家最后一次奋躯而战,本以为可以保住世家尊荣中兴世家之势,没想到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日后......
  不会有以后了。
  以后这个天下,不会再有世家。
  五年国战,世家子弟或沙场血战,或在州县为官,一面死伤无数,一面殚精竭虑,是有纨绔之子平庸之辈充斥其中,但亦有大量有德有才的英雄豪杰。
  那场战争的胜利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
  世家精英在广阔的大齐土地上,曾经用生命绽放过无数绚丽的星光,也曾为那些迷茫不安的百姓,在黑夜中点燃过一片片支撑他们前行的光亮。
  陈询曾以为那是世家重振声威的鼓响,却没想到,那竟是世家向这个天下谢幕的绝唱!
  世家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世家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陈询扪心自问。
  是他们这些世家骨干太过无能不堪,还是宋治这个帝王太过英明神武?
  都不是。
  答案是那样明显,就像殿外的阳光一样刺眼,就那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
  是天下庶族地主越来越多,是他们掌控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士族门阀相形见绌,所以寒门不可遏制的崛起。
  正因如此,代表他们利益的科举制度应时而生。
  正是靠着他们,皇帝即将完成中央集权,也终将把皇权加强到顶峰!
  届时,天下的确会如宋治所言,只剩下两种人。
  对宋治而言,那是敌人与奴才。但对天下苍生而言,这两种人有另外的区分:一种是奴才,一种是主子。
  这是大势,是洪流,是人力真正无法抗衡的东西!
  冉冉升起的寒门新星——不,应该说如日中天的寒门势力,与他们相比,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确如宋治所言,已是明日黄花。
  明日黄花吗?陈询忽然想到了昔年的诸侯,想到了那些公族,那些贵族。
  他们,在某个时候,也一定被称作过明日黄花。
  陈询看着殿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怔怔失神,有一刹那的精神恍惚。
  对中原皇朝,对天下汉人,世家是有功勋的,历朝历代以来,至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曾被破国灭族,最不济也能守住江南半壁江山。
  有世家的这些年,皇朝未曾被平民百姓推翻过。
  但世家同样也有罪过,他们把持权柄,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享受特权高高在上,族中子弟即便不那么努力,也能成为官员权贵。
  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合时宜的世家,注定了只能走向消亡。
  连最后的挣扎都是那么荒诞滑稽。
  出门的时候,陈询问失魂落魄的韩昭,又像是在问自己:“千百年后,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会如何评判世家?”
  欲哭无泪的韩昭心神不属,声音艰涩:“千年百年后,哪里还有人去想着世家?我们早就成了历史,只存在于故纸堆的历史!”
  “历史吗?”陈询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因为后者太过炽烈,稍微看得久了眼前便阵阵发黑。
  “是的,历史,是历史。”陈询收回目光,喃喃自语。
  十三门第,十八将门,也曾是一个个鲜衣怒马的生命,也曾有一个个热血激荡建功立业的英杰,也曾绽放过绚烂夺目的光芒。
  而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历史。
  他们留下的,只有在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静静躺着的零星的故事。
  陈询敛去杂思,跟韩昭一起,在敬新磨的看押下,远远跟上宋治,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走向不远处高阔雄伟的含元殿。
  走向——他们的坟墓。
  第五四三章 大风起(1)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作为皇城中最核心的大殿,含元殿的作用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举行朝会,决定天下大计。
  这也包括在朝会时接见外邦使臣,或给予对方代表皇恩浩荡的丰厚赏赐,或丢给对方一纸天朝上国的征伐檄文。
  论庄严论重要性,皇宫诸殿,无出其右者。
  而今日,历经岁月冲刷,见证过无数皇朝风云大事的含元殿,迎来了又一个事关天下苍生、皇朝命运、民族前程的关键时刻。
  沉重的脚步迈过门槛,陈询、韩昭在进入大殿的那一刻,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峻、肃杀之气。
  今日不是举行朝会的日子,眼下也不是朝会的时辰,但燕平四品以上的官员,却都坐在了朝堂之上,绯袍紫袍两大片。
  这里面的人分为两部分,一者为寒门,一者为世家。眼下并没有泾渭分明,依然维持往日座位,但观其神色状态,已有天差地别。
  寒门官员或趾高气扬或满面自信,无不意气风发,世家官员或战战兢兢或满面惶然,皆是坐立不安。
  而在诸臣之外,今日的含元殿两侧,还多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存在:身着锦缎飞鱼服、腰悬金银鱼袋、按刀而立的彪悍修行者!
  这些修行者眉宇若铁,目不斜视,像是一杆杆新打磨好的长枪,又像是一柄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眼下他们不动如松,好似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任何人都毫不怀疑,他们一旦行动,必然是迅若闪电,雷霆万钧!
  这一幕,不仅让陈询面色暗沉,也让殿中的世家官员感受到了风云变幻。
  皇城大殿之上,从无可以荷甲带刀者,无论宰相、大都督,还是宫廷卫士、大内宦官。
  前者不能披甲,是必须表现对皇帝的敬畏,后者不能带刀,则是因为皇帝也必须有对臣子的尊重!
  故而就算是大内侍卫,要么不入皇城大殿,在殿外回廊下候命,要么就得解下佩刀,而后方能进入大殿。
  古往今来,唯有把持超纲的乱臣贼子,才会给自己安一个可以带刀上殿的特权,那代表是对皇权的蔑视,是自己的绝对权威。
  今日,含元殿出现了一群带刀修行者,而他们的名字,叫作飞鱼卫!
  国战之中,飞鱼卫借着监督藩镇节度使之名,已经显露于人前,但从未表现过对朝臣的任何职权。
  现在,他们迈出了这一步。
  满殿中的大臣心里都明白,以他们普遍元神境以上的修为,不乏王极境高手的情况,真要有事,这数十名飞鱼卫修行者未必能对他们怎么样。
  所以宋治把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飞鱼卫,堂而皇之摆在这里,代表着什么,不言自明。
  那是绝对的皇权!
  “今日之后,朝堂上的众臣,将不复有坐着论政的权力,面对高如日月的皇帝,他们将必须站着。皇帝,会是大殿之上唯一有资格坐着的人。”
  走到自己位置的陈询,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是多么必然甚至正常的景象,因为今日之后,天下人只有两种,面对九天之下唯一的绝对主子,所有臣民都只是奴才。
  奴才哪能有在主子面前坐着的资格?
  这时,皇帝坐到了皇位上。
  他俯瞰满殿臣子,声音如同来自洪荒宙宇,充满居高临下、不可亵渎的威严:“今日临时召集诸位臣工,是有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陇右乱贼之所以到了现在还未平定,是因为贼军之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王极境修行者,挡住了王师步伐。
  “天下的王极境是有数的,拢共就那么多,不会凭空冒出。起初,朕以为那是魏氏勾结北胡,向元木真讨要的援手。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推测,相信你们中很多人像朕一样,也是这般认为。”
  “但经过飞鱼卫查证,事实却让朕无比震惊——这些王极境修行者,竟然出自大齐国内,出自好些个世家!
  “闻听此讯,朕伤透了心。
  “对皇朝社稷,世家有过功劳,但今时今日,这些世家犯下此等人神共愤的罪行,就算朕可以网开一面,苍天也不会姑息!
  “对这些乱臣贼子,朕若是不雷霆处置,则江山社稷不存,则祖宗功业不存,则我大齐皇朝日后必为外族所灭!
  “所以,今日,朕必须依照大齐律法,处置这些参与叛乱的世家!”
  ......
  赵宁回到唐郡王府的时候,手臂上挽着一个大包。
  说是大包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其实是一个人——红蔻,但这种形容却十分贴切。
  经过一日几乎不住嘴的扫荡美食,饶是以王极境的修为能力,红蔻也被撑得小肚子鼓鼓囊囊,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弯着腰由赵宁扶着。
  扶到后来,红蔻几乎是挂在了赵宁的手臂上,这倒不是小姑娘不愿意动弹,实在是因为双脚都已迈不动。
  在回来的路上,哪怕是被赵宁扶着了,在嗅到不远处的果浆清香后,她一个没忍住,又喝了一大壶,这才变成这副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只能哼哼的模样。
  进了府门,将红蔻这个自己给自己胀得眼冒金星、看起来好像出气多进气少的包裹,递给笑得快要瘫软在地上的夏荷后,赵宁七拐八拐进了一间临湖轩室。
  周鞅应该是等待多时,湖边荷花开得正好他也无暇欣赏,只是急得来回踱步不停往外张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至于黄远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惫懒模样,坐在凉席上伸着一条退曲着一条腿,靠着扶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随着手掌轻轻拍打膝盖,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俚调,抑扬顿挫的很有韵律,在赵宁听来既有几分苍凉又有几分豪迈,颇为特异。
  “殿下,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骑马出去找你了!”
  周鞅好不容易忍住拉着赵宁赶紧坐好,对他长篇大论喋喋不休的冲动,在赵宁撩撩衣袍施然落座后,紧跟着道:
  “皇城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在含元殿召集众臣,要开始处理世家在朝中的大臣们了,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赵宁按按手,示意周鞅不必急切,“都是黄兄推算之中的事,周兄何苦这般紧张,且听听黄兄怎么说。”
  国战结束之前,赵宁能事事料敌于先,那是靠得前世经验,如今国战结束,他面对的就是全新局面,自身的先知能力不再管用,老谋深算就得靠黄远岱。
  ——关于陈安之等人的身份,被赵玉洁与皇帝识破后,世家与皇帝的“谈判”结果,以及皇帝可能的反应,黄远岱有过多种可能性推测。
  在赵宁和周鞅都把目光投向黄远岱时,后者还在摇头晃脑哼着自己的小曲,一副沉浸在美妙意境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的样子。
  赵宁早就了解黄远岱的脾性,知道对方要是不把这一段哼唱完,是不会愿意停下来的,所以他并不在意,一边安静等待一边自己思考朝堂可能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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