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这一应行为,全是不用动脑,跟随本心,反而可以作为用脑之后的放松。
  而被人把桌案、书架按着常人的想法摆得整洁之后,她再按着从前的方式去找,时常是寻不到的,而此时一旦叫了人,开得口之后,偏又打断自己的思路。
  满足感没了,还多了挫败感,又怎能叫她高兴?
  可这裴三哥帮着来整理的方法,却同旁人全不相同。
  他誊抄算稿,知道去芜存菁,错处、冗杂处便不要,只留正确的,或是必要的过程并结果,誊抄之后,又在第一页放了索引之法,原本的算稿也不扔,还按着她原本算数思路的顺序叠放。
  况且他的字还特地写得工整极了,仿佛雕版印刻的一般,看起来全不费力,又因按着她原本的思路整理,一来二去,叫她甚至都不耐烦看自己原来的算稿了——字那样草,还一块一片,七歪八倒的,有时候自己都要看半天才能辨认出来!
  这时候满足感就转为了事半功倍上头。
  原本要花一天才能做完的事情,此时只用花半天,而乱得手都没地放的桌案,一觉起来,不过去吃了点东西,帮着婶娘打了点下手,再回来时,就按着自己顺手的方式整好了,还把自己的进度、成果都整理了一回,满足感更甚。
  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今次她算的数、式,整理出的问题同结果,甚至看的书册,都曾是那裴三哥看过无数次,也亲自算过的,他看一步就知道下几步,举一而反三,自然处理起来顺畅无比。
  得了这样的好处,沈念禾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坦然享受专人“伺候笔墨”的待遇,有一两回裴继安忙于衙中事务,因事未归,她一个人对着混乱的桌面,在里头找昨日的进度时,竟然并无半点熟悉,还生出点手足无措的迷茫感。
  ***
  且不说此处沈念禾为着重核宣县、宣州圩田的图绘并工期等,正专心算数,而另一处,宣县的县衙当中,押司谢善也正为着这圩田之事,对着儿子谢图又责又训。
  “你爹一辈子只当了个押司官,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低,又落到那裴家手下,他本就不得朝中待见,许多事情便不好给我运作,否则依我之能,做出一二桩事情,岂止于今日?”
  毕竟是自己的种,他劝得苦口婆心。
  “彭知县已是同我说了,裴三拟要辟东边荆山边上的水地,等州中批文下来,做得同意,立时就能动工,你不是成日想着也掌点东西?明日你寻个机会,同那裴三说了,问他讨要几个差事下来,他那一处点了头,我就去找彭知县,一旦此事落成,你也跟着有了功劳。”
  “便是他因为姓裴,总有许多妨碍,你却不同,熬个两年,你爹我便能给你转去州中,再过几年,拼着我这几十年的老骨头,退得出来之前,怎么也能把你拱到一个‘官’字上头。”
  由吏入官,从来是万分艰难之事,可却并非全不可能。
  但凡儿子能有一点实绩,又有自己这个做爹的在后头托着,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不行,去得宣州,总能抢下一两口肉来。
  谢善在衙门里头当差多年,从前亲眼见得裴、谢两人花了多少功夫去寻访、亲探,也曾跟着做过不少事情,更是见过那沈批的图绘手稿。
  正因亲眼所见,也了解裴家人的行事,他才知道只要州中批文一下来,给那裴继安牵头做了,多半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148章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谢善打算了这许多,可听在谢图这个做崽的耳朵里,却只觉得自己父亲老糊涂了,做事不晓得分辨轻重。
  他皱了皱眉,道:“爹,做什么要去管什么修圩田的事情?裴三那个愣头青想要出头图名声,才这般拎不清,你怎的跟着他一起脑子发热?圩田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当年县里、州中递了不晓得多少折子上去,朝中吵闹了多年,最后还不是修不成?”
  “若只修咱们县里的,堤坝年年修,新田也嚷着年年辟,哪里同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功劳可摆,况且还要去同裴三讨差事?我又不是闲得慌,便是当真想要插手,自然去找彭知县,作甚要去找他?我与他又不在同个司,算不得上下级,吃饱撑着了才要去白白这般矮上一个头!”
  他生怕父亲觉得自己不上进,忙又道:“爹,你若是当真想给儿子铺路,便不要去管那什么圩田不圩田的,此处另有一桩现成的买卖——那裴三去挖田了,多半想把公使库印书的事情给那谢二去管,只是谢二才进衙门几日,怎能担此大任?!”
  谢图越说越觉得心头火热。
  趁着裴继安去京城,他总算把公使库里头的那些个茶楼酒铺、各色买卖重新接了过来,这几个月间,着实捞了不少本,足能过个肥年,只是这些个得利放在平常是满意的,同书坊的印书比起来,实在就不值一提了。
  他上回特地偷偷去找过书坊的账目,一刀纸居然的进价居然能去到两贯钱!至于墨、线、浆糊等物,无一不是极高的价格。若给他去做,一刀纸花上五六百文顶天了。
  公使库印的这万来部书,记在账面上的成本足有数万贯,谁晓得裴三从里头搂了多少?
  同那成千上万贯油水比起来,自己在铺子里辛辛苦苦这许久,费劲心力,也才得了几十贯,被衬得简直同个小可怜一般!
  也忒不公平了吧!
  如果能把那公使库印书的差事收入囊中,那才是躺着都有钱往怀里流的肥差呢!
  原是想着那裴继安回来,若他要重新管印书的事情,虽然自己一时不好去插手,可等到秋税的时候,一旦衙门里头有事要把他调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谁知道都不必等到秋税,那裴三就窜跳得如此厉害,要去弄什么圩田。
  田啊地啊的,虽然也能捞点材料钱,也能自民伕身上得一点,可能得个几百贯顶天了,况且这样冷的天,便是做个样子,也得时不时去一趟河堤、水流边上,又不是傻子,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先成的便宜不晓得捡,偏去挂那一点已经洗刷干净的锅底,若非说这话的是自己爹,谢图都想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谢善却是摇头道:“印书坊那一处正是衙门里的摇钱树,虽也是个好差,也能出成绩,可裴继安又不是傻的,便是那谢处耘一时资历不够,也有张属帮着接他的手,衙门里头自有规则在,你我不好去插这个手。”
  谢图冷笑道:“爹从前还说什么那裴三对你有礼得很,又说咱们两家从前诸多渊源,更别提当日他能进衙门,也多亏了爹你这一处帮着搭把手,不然凭他那个姓,旁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去管顾?”
  “既然他得了咱们家的恩,两家又有这样的交情,那我与他便似异姓兄弟一般了吧?”
  谢图阴阳怪气地道:“既是兄弟,正该帮一把才是,他那书坊,不给我接,给什么张属?是那张属同他亲近,还是爹你同他亲近?”
  又道:“我记得张属当年刚来的时候,对爹还是俯首帖耳,尊尊敬敬的模样,这才过了多久,立时就换了尊菩萨拜,可见也只你把那裴三当做自己人惦记,我看那裴三可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谢善怒道:“他放不放的,与我何干,我当年在他爹手下做事,把他当个小辈看,难道还同他一般计较!”
  言语之间,已是隐隐透露把儿子说的话听进去的意思。
  谢图撇了撇嘴,道:“爹,你是给衙门当差,在朝廷手下做事,什么在叫他裴家人手下做事?他又不姓周!你把这话学给那裴三听,看他敢不敢帮他那倒霉爹应半句?!”
  又道:“也没见那姓裴的怎的照应你,当年你那样辛苦,做来做去,也没混出个官身来,若不是因为他,说不得眼下绿袍都有了,我哪里还得这般算来算去算这几个钱花,得个荫庇,轻轻松松,何等便宜!”
  再道:“爹,你且去同彭知县问一句,知县也晓得衙门里离不得你,你说你去管书坊印书,难道张属还敢来同你抢不成?便是那裴三也只好退让开来。”
  又翻来覆去劝说了半日。
  谢善虽未松口,面上神情却是略有松动。
  按着今岁的情况,公使库得利数十万贯,这般履历一摆出去,莫说做个经办的吏员很拿得出手,就是彭莽也要笑傻,考功表上足能写满一页纸了!
  有公使库的功绩在,也不必叫儿子去辛苦修什么圩田。
  自己的种自己知道,这一个并不是那等聪明能干的,还总爱挑肥拣瘦,平日里看在他老资历的面子上,又兼他时时还盯着,才做出个模样来,若是去修了圩田,一来吃不动苦,二来若是来年那田当真出了事,却还是不好兜着。
  况且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裴继安虽然有能耐,可未必朝中肯答应,况且而今的知县彭莽,又不是什么能耐人,不能指望他帮得上什么忙。
  如果只在宣县做些小打小闹的,实在不值得去掺和。
  只是没有了圩田的功劳,想要出头,当下就只能从公使库印书坊那一处打主意。
  还是得去抢印书。
  给外人看到了,不知会怎的暗地里偷笑自己不要脸。
  应当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
  此时此刻,不独谢善这一个为着儿子在踌躇,后衙里的彭莽也正为着圩田的事情发愁。
  天时这样冷,那裴继安偏说要修什么圩田,修就修吧,毕竟钱是他挣回来的,将来修好了,功劳也多半能归自己,可风这般大,为什么还一定要叫自己跟着去看什么河堤……
  等暖和点再去不行吗!
  第149章 抢差
  彭莽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性子,他虽然也读了不少经义,学了不少东西,甚至每每读到历代圣贤文章的时候,都会激得内心涌起冲动,誓要为百姓鞠躬尽瘁,要做万古流芳的名臣。
  可这些个激动,一旦遇到要他去出力、做事的时候,一下子就垮了。
  裴继安也知道他的习惯,是以虽然口头上同他是说着要“商量”是否修圩田,实际上已经把方案同预算一并都递了上去,甚至分派谁人负责那一块,都已经安排好了,并不用他多管。
  在宣县修圩田的事情,彭莽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花的钱虽然不少,可去岁靠着公使库印的《杜工部集》,当时本是被迫而为之,为了给监司郭保吉筹银,可短短几个月间,竟是赚了十余万贯,这些钱躺在账簿上,怎么花都花不完。
  今年是他在宣县的第三年,如果一应顺利,靠着年末的考功,用不了多久就能转官,届时钱不花完,留在账上也是便宜了下一任。
  彭莽虽然是个老好人,还没这么傻,是以想方设法也要花得只剩个零头。
  既然要花,自然就要有名头。修桥造路,植树造田,都是好去处。
  只是按着那裴继安的说法,这宣县圩田不过是个引子,最后的目的是要联合咸保、丹阳等地,在这宣州之中修大圩田,按着总体方案,怕是要上万民伕、上百万亩地的大工程,少说也要联合七八个县,费上好几个月才能做成。
  当真要做,少不得要他这个做知县的来出面同杨知州说。
  可那大方案的堤坝设置,十分复杂,他虽然听是能听懂,一旦被人问起来,迟迟早早要被问个底掉。
  一想到要面对杨知州,因这事情甚大,说不得还得亲自去同监辖江南西路的郭监司通禀,彭莽就连觉都不太睡得好了。
  况且衙门里头除却辅官们各司其职,可那些个全是做官的,真正要做实事,还是得下头吏员手把手地去干。
  如果自己答应了裴继安这一处,公使库、圩田,全是他或他的人去管着,那押司谢善必定不肯答应。
  做官讲究平衡之道,不能只用一人,若是当真给那裴继安一家独大,到底不美,怕是要给他架空了自己去。
  幸而有个谢善在,他在一边同裴继安唱对手的话,做了个平衡,才不至于叫自己压不住下头人。
  这些个积年的吏员同官员并不同,俱是在当地树大根深的,如果没有他们帮忙,事情当真无法做,可若是样样听凭他们,怕是被骗得毛都不剩一根。
  彭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来,倒是次日一早,谢善主动来找了他。
  “小的听闻裴继安那一处打算修圩田,却不知人手打算怎么分派?”
  作为在宣县衙门当了几十年差的老人,谢善人脉既深,能力也强,做起事来,还很懂得照顾知县的面子,虽然吃相难看些,还有个偶有犯错的儿子,却也称得上是彭莽的左膀右臂。
  是以听得对方这样问的时候,彭莽就有些想躲闪。
  裴继安做的公使库方案里头,并没有预上谢善的差事。
  而此时公使库的大头是裴继安管着,将来圩田的事情自然也还是他主管,倒像是衬得谢善这个押司被架空了一般。
  彭莽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支支吾吾一阵,还是把事情说了。
  谢善原来还觉得不好开口,见得果然并无自己的事情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只觉得什么都好说了,便笑道:“想来是他看我年纪大了,又见那圩田辛苦得很,特地为我着想,不叫我去忙这一场,只他小辈想着我,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总得帮着知县分一份忧——将来圩田一修,他哪还有空管什么公使库,不如就把公使库仍旧交回给我罢?”
  还特地找补道:“谢图那小子原来不怎的懂事,公使库也今时不同往日,有那印书的事情,小的也不放心给他,索性辛苦这把老骨头来搭一眼。”
  ***
  县衙本来也只有丁点大,前头谢善去找彭莽要差事,没过多久,后头谢处耘就知道了。
  他一脑门的火,回到家之后,寻不到郑氏,只好将就去找沈念禾抱怨。
  “三哥忙了这许久,和着给他们一家摘了桃子!一大把年纪了,带着儿子,也不嫌臊得慌!”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从前公使库亏空成那个样子,账上全是欠债,库房里连老鼠都不肯进去,那时候就晓得扔给三哥,眼下好了,倒是有脸要回去了!”
  又数落了一大通谢家父子没脸没皮,长了三只手,就晓得鸠占鹊巢,自己耻于与他们同姓,再大骂彭莽没担当,辨不出忠奸,庸碌无能。
  裴继安虽然不爱说人是非,可有谢处耘这一个爱说爱抱怨的在,沈念禾虽然只来了不久,对衙门上上下下的名字却是都熟悉了,甚至连众人的性格、家庭、能力,都从这谢二哥口中听了个大概。
  只是她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倒不似谢处耘这样恼火,反而想了想,道:“谢二哥,三哥既是想要修圩田,肯定分不出精力去管公使库的事情,他这般安排,定是有意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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