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九 章
嘉禾在来到慈宁宫之前, 就猜到了母亲迟早会有敲打她的这一天,因此到达慈宁宫时,格外的低眉顺目。杜银钗见到她这幅样子, 反倒懒得再开口说话, 直接将一卷《汉书》丢到了她面前。
这几年嘉禾偶有忤逆之举,每回受到的处罚都是抄书。慈宁宫偏殿设下的佛堂不是用来给杜银钗念诵经文的,而是用来给堂堂天子做禁.闭.室的。
至于抄多少、抄哪一部分, 全凭杜银钗的心情。嘉禾并不争辩, 乖乖的握着书卷朝母亲行礼之后退下, 佛堂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蒲团和书案以及纸张笔墨。
今日杜银钗丢给她的,是《汉书》中的《武帝纪》,一翻开便是汉武帝登基之初, 处处受祖母窦氏掣肘的为难局面。
刘彻那样雄才大略的英主, 在窦太后活着时也得恭谨俯首, “孝”之一字, 古往今来都是一座沉甸甸的山。
嘉禾明白杜银钗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平静的接过宫女递来的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殿内西洋钟的声音规律而单调,不知不觉, 就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佛堂伺候着的宫女时不时进殿过来向太后禀报皇帝的状况,说她抄到哪里了、可有不耐之色、身子是否又还撑得住。
杜银钗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中的《资治通鉴》,侍立在侧的宫女暗暗咋舌, 提前开始同情起了小皇帝。
杜银钗是在为嘉禾物色下一本该抄写的史书——尽管她还没来得及犯错, 但杜银钗有备无患。
更何况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处罚, 和那些被杜银钗杖毙、枭首、毒杀、流放的人来说, 杜银钗对自己的女儿简直称得上是宽和。
嘉禾最初登基的时候,并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皇帝。身为皇家的女孩,她当然不至于大字不识,诗书她学过、儒经她读过、历朝历代的史书她也由女夫子们教导过——尽管读的大多是古往今来贞洁烈女的故事。
放眼天下,哪家贵胄都是这样教导自家千金的。
但要坐稳皇位,只知满口妇容妇德可不行。
嘉禾成为皇帝后的第七天,因为一点小事在朝堂失仪,杜银钗罚着她抄完了京中所有官员的名录。
后来杜银钗又因各种各样的理由罚她,三年来她抄完了《贞观政要》、《农桑概要》、《尉缭子》和《盐铁论》,此外还抄完了东汉、唐、明、南北朝各皇帝的帝纪。没有什么比重复的抄写更能让她记忆深刻,也没有什么比让她直面史书中的鲜血更能让她成长。
“启禀太后,是否到了该传膳的时候了?”宫女小心翼翼的问道。
杜银钗这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她抬眸看了眼殿外的天色,临近夏日,天黑的越来越迟,此刻窗外还是一片明亮,黄昏斜阳挂在西陲,在天地铺洒着张扬的金色,靠近的流云如同被火烧着了一般。
“陛下还在抄写么?”
“还在抄。”宫女答道。
杜银钗放下手里的佛珠——她并不真的信佛,成日里拿着这玩意只是为了在臣民面前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未亡人模样,接着她又拔下了发髻上零星缀着的珠钗步摇,确保身上没有叮叮当当的珠玉后,她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佛堂,站在天青色的窗纱外,观察着自己的小女儿。
嘉禾正低头抄写,看着倒是规矩认真得很,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将笔下的内容放进心里去。
抄书看似轻松,实际上是桩体力活,佛堂闷热,便是放着纳凉用的冰块,杜银钗也瞧见嘉禾时不时要抓起手边的帕子擦拭额头汗珠。
“让皇帝抄完手中这一卷再用膳吧”杜银钗固然心疼女儿,一转身却还是这样说道。
有时候杜银钗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路究竟是对还是错,在将嘉禾送上帝座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孩子可能会因为她的选择而死。
如果她真的心疼女儿,就该仿照青史上大部分皇后那样,自困于深宫之中,谨慎低调的做个贤后——不对,她或许没有资格做贤后,她的出身后她身后的外戚注定了她会成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但是这也不要紧,她可以选择一辈子战战兢兢小心侍奉自己的丈夫以求苟活,等到丈夫死了她再另立庶子。
反正只要她的丈夫死时她还是无可争议的皇后,她就能顺利的成为太后,再然后……新帝的生母会与她并立,或许在礼法上地位要比她稍低一等,却也不再是任她揉搓的妃妾。她的两个女儿会成为长公主,各自嫁人生子,荣靖性格刚烈,庶弟登基之后她恐怕不能再如从前一样恣意,但嘉禾应该会是个合格的长公主不需要她操心。
但无论是她、还是两个女儿,都休想再靠近权力的中枢,这一世都只能仰仗着皇权过活。
这样的人生对杜银钗来说,与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分别。但,也许嘉禾会乐在其中?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多少野心,说不定真就一辈子安安分分的当个公主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像北宋那位魏国大长公主一样,留下贤德的美名。
但她女儿是真的没有野心么?杜银钗不这样认为。
这个时代的女孩,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触一个完整的世界,她们自小就被困在方寸之间,宛如生下来就被送进笼子里的鸟儿,一只从未翱翔过的雀鸟,怎么会渴望浩瀚苍穹。
所以,姑且就让她试上一试吧,看看她究竟能把她的女儿送到一个怎样的位子。她不过四十多岁,过往的勇气和岁月积攒下来的阅历都还在。
*
杜银钗走后,伏案抄书的嘉禾抬起了头。
她知道母亲来过。她只是,不想抬头对上母亲的目光。
这样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就很好,不会打扰到她,也不会让双方不自在。
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着近处的东西看得太久,她用力揉了揉,低头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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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徽和昆山玉下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棋。
苏徽疑心嘉禾让他和昆山玉对弈是在试探他,毕竟“细作”、“刺客”之类的罪名还在他身上没有洗干净。
昆山玉也怀疑女帝安排他和苏徽下棋是在试探他,毕竟苏徽眼下的身份是御前女官,既是皇帝的心腹,还是个女的。
两个人都心怀鬼胎,这个下午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在二十三世纪,围棋已经成了一种古老的智力游戏,大部分人只在电视、电影上见到过黑白子,少部分地位显赫又有复古情节的人才会装模作样的将这当成艺术,随意的学上一点。
苏徽属于后者,他知道该怎么下棋,不过棋艺极差。
这点嘉禾是知道的,他在成为嘉禾的女官之后,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守在嘉禾的身侧,偶尔嘉禾兴之所起,也会让苏徽陪她投壶、蹴鞠或是下棋。苏徽样样不精,久而久之,嘉禾都觉得他无趣。
他这么个臭棋篓子来替她下棋,她是嫌自己棋艺高超赢了昆山玉太多次,过意不去所以强行放海?
苏徽满心的吐槽欲。
“这一局,也是陛下与大人之间的赌约么?”苏徽在坐下之前,谨慎的问道。
新选定的御前翰林多是十多岁的少年,除了极少数的人能像昆山玉这般老成持重,其余的都是些轻狂儿郎。
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斗志昂扬,觉得全天下自己第一。他们迫于皇权对嘉禾毕恭毕敬,内心却对嘉禾十分不屑,认为她就是个没见识没本事的女人,世故圆滑些的事事都顺着嘉禾,拿十五岁的嘉禾当好欺负的孩子哄,脾气又臭又硬的——比如说林毓,直接的就质问起了嘉禾凭什么能够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们这样的反应在嘉禾的意料之中,她倒也没动用廷杖,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和这些年轻而又出身不凡的天之骄子们比拼了起来——和善于谋略的昆山玉对弈、与家中出过三代进士学识渊博的席翎联诗、同辩才了得的林毓谈玄论道。
自然,嘉禾也不是万能全才,不可能场场都赢,就比如说在诗赋方面的才华,她是真的不及未来在夏朝诗坛上名声鹊起的席翎,可她敢于和这些人去比试首先就证明了自己的胆识,输过之后也能大大方方的承认,足见胸襟豁达,输后再战,更显勇毅。
林毓在她落败后曾经不怕死的嘲笑过她一次,嘉禾不恼,只笑着拿汉高祖刘邦来举例。
刘邦一介无赖,文不及张良、萧何,武不及韩信、樊哙,可他照样成了汉朝天子。做皇帝的从来不需要哪方的才能出众,重要的是统御臣民的本事。
“就譬如说秀之你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你的才华,终究还是要为朕所用。”嘉禾微笑着说。
林毓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得不服。
今日嘉禾与昆山玉这一局对弈,苏徽不知道是不是类似于比试。如果是的话,他得慎重,免得输了丢了皇帝的脸。
昆山玉摇头,“只是与陛下闲来无事手谈而已。”
嘉禾闲来无事,所以找他下棋。不是比试,纯属休闲娱乐。
哦,懂了。因为他苏徽臭棋篓子,所以嘉禾无聊时不找他了。
她改找昆山玉了。
想通这点后,苏徽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