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
黛玉双眉一拧,郁郁道:“怎么是好事?”
紫鹃正愁无钱主张,又知贾府迟早倒塌,这时能从贾母中得到银钱,简直是挽回沉没成本,自然欢喜。但她也是真经历过风浪的,自然不会为一件小小喜事冲昏了头,见黛玉神色,转念就猜出她的心思,因道:“自然是好事儿。要不是老太太觉得姑娘能干,怎么会给这些与你使?”
这个贾母也提及过,黛玉却并不在意,见紫鹃特意提及,便道:“我那不过是照例而行。寻常人家哪个不知这样置办产业的?何况一应事物都是你并钟姨娘、李伯、张叔他们办得差事,我不过应允而已。”
紫鹃却自笑了:“姑娘说得哪里话?难道那铺子的账本,田庄的出产,宅院的租赁,姑娘都没过目?难道买什么铺子,做什么生意,连着后头置办哪处田宅产业,姑娘都没细瞧细问,打发人瞧过?就这些都不论,我们提了建议,姑娘做了裁决,支出了银钱,那也是做了主的。满府算来,能做这个的又有几个?就是能做,情愿做的又有几个?”
说及这些,黛玉也有些怔忪,半晌才道:“你不提,我也不觉。这时你细说了,依着我看来,那也不过是随常的事罢了。再有,这些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你不在跟前,我那时听着,总觉老太太话里有些深意。”
“哦?”紫鹃轻轻一声,将近来的事并先前黛玉所说的话,重又细细盘算一回,忽生出个念头,有意打个埋伏,口里却接着道:“姑娘若不是心正,又知积蓄有能为,凭着漫天洒了去又如何?要真要事事经心,所谓垂拱而治,又是哪个道理?”
先说了这一通,她心里勾画一番,已是有些计较,便不管黛玉神色微动,紧接着道:“若是后面,我听老太太话里意思,大约是生了疑心,担心有人打遗产的主意。”
“什么!”黛玉真个怔住,身子也往前一倾,道:“谁敢做这个?”
在她看来,贾母是一座大山,宝塔顶尖的明珠,府中最受敬重的老祖宗。忽听说,有人竟敢打她的主意,下意识便有些不信。
紫鹃故作迟疑,没有说话,眼看着黛玉面色暗沉,霍然起身,只在这屋中转来转去,一时停住,一时又咬唇急走。偏屋舍狭小,由不得她尽情,转不过几圈儿,就只得绞着衣袖,重重坐在床榻上,紧紧盯着紫鹃道:“难道是因为鸳鸯?”
“自然不止这一条。”见黛玉说出这一点,紫鹃心想,从前自己看到的各种红学的书籍文章,果然没白看,哪怕里头有些逻辑混乱啼笑皆非,起码锻炼了自己的脑洞,口里却慢慢着道:“府里银钱支应不足,原也不止一日了。前头平儿寻我,我告诉姑娘,那是件私密事,也没说细故,现在想来,原都是有些联系的,却不得不说了。”
当时,她就将凤姐包揽诉讼,权钱交易一件说了出来。
这等事,黛玉一个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又是书香门第,自有道义气节之念的,哪里能料得。就算听过再多的故事,里头官吏横征暴敛,多有不法,到底也离着远。就是贾环那一件,但他素性不良,早有前科的,与凤姐又是不同——凤姐虽有杀伐决断,待她们这些自家人,却着实不错,多少有些真情实意的。
心里想着,她腰肢一软,竟有些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
紫鹃却是慢条斯理,将自己所知的金哥一件道来,瞅着黛玉神色,慢慢着又道:“二奶奶做这等事,若说只为一己之私,倒也未必,也有填补到官中的。现今又打量着要弥补从前……我也不知怎么裁断,只能答应平儿,竟查一查那些事,不要错上加错罢了。”
黛玉这才黯然道:“怪道你说我做得不错,竟也是比出来的。罢了,你不能裁断的,我也不能裁断,上有因果报应,下有国法家法,只日后看罢了。不过,这两年府里虽是进的少出的多,到底积年的底子,何至于此。”
“姑娘心善,才这么想着的。”紫鹃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掌,只觉温软非常,犹如娇花一般细嫩娇柔,想到日后风雨骤来,大厦倾倒,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口里却是快刀斩乱麻般说得极直白:
“鸳鸯姐姐本就掌着老太太房里的事,一应的东西物什,旁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老太太到底年高,总有记不住的时候,多有倚重她的。她又是个稳重忠心的,两厢里自然妥帖。谁知大老爷谁个都没看中,竟就看中了她。
如今只我与姑娘,现开发说明白了。她虽生得不错,在这府里都不是第一等的俊俏,又有老太太的关碍。外头牙行里什么美人儿买不得?香菱就是现成的例儿。大老爷又有钱,何必冒着触怒老太太的风险,必要讨这么一个人来?”
黛玉没有言语,只紧紧绞着的手指,却已是有些发白了。
紫鹃看一眼,也不开解,紧着又道:“自然,若是姑娘只娇怯怯的,没个能干。老太太想着你年幼不知事,为这一点疑心不值当,也就作罢了。偏姑娘又是有些能为的,老太太自然高兴。那些银钱先挪一些与姑娘又何妨?到底,那都是林家之物,原就是姑娘并瑞哥儿的。”
这一番言语,黛玉细细听来,心中却是百味陈杂。正怔忪间,她忽想起旧日宝玉所犹豫,瑞哥所坚持的那些话。原本那些话,她虽然能有所体味,究竟感触不深,到了现在,却真真有些明悟了:
怪道瑞哥儿年幼,却也能兢兢战战,一心读书上进。怪道宝玉天性不喜官场碌碌,厌恶人情,却也动摇心志,现今舅舅不在,还是维持读书课业……
大约也是如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能有些作为,有些承担,让自己至亲至爱有所宽慰,有所倚靠,才会这样罢。
念及此处,黛玉不觉泪盈于睫,忽觉手掌微紧,抬眼看去,见紫鹃面有担忧之色,她便微微一笑,两滴泪珠滚落下来:“我该谢一谢你的。”
飞来神笔的一句,紫鹃听得糊涂:“什么?”
黛玉反手握住紫鹃的手,微觉粗粝,低头细看了看,却是她写字多了,指头留下的一点硬皮,心中更觉酸软,因道:
“要不是当年你为我打算,筹划劝说,我也不会开铺子,置田宅,自然也无法让老太太信重。当初,我只说这些金银俗物,管一管,能持平也就罢了。现今瞧着,竟是自己糊涂。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先贤达人,自然早有所言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微弱,目光闪动间,似乎有所思量。
但她说这些,实在有些不符合向来的脾性,紫鹃越听越觉怪异,只恐她一时想岔了,真个学起宝钗探春那些世事人情的一套儿,忙道:“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黛玉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帕子擦去泪珠,含笑道:“你一番苦心,着意周全,我自然要谢你的。何况,我虽想通了些,一些事怕也要依仗你的。这一声谢谢,你原当得的,怎么还不自在起来?”
有了这几句话,紫鹃才算平复了担忧,笑道:“这有什么,书中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虽当不得一个士人的名儿,那样的心意却是知道的。姑娘信我,看重我,听凭我施展,我要还不知足,其不是枉顾了良心。”
口里说着,两人的手握到一处,四目相对时,只觉对方更亲近,更可倚靠了。
这会儿,外头忽然一阵笑声。
紫鹃与黛玉一笑,出去问了两句,才端茶进来,一面与黛玉道:“姑娘,听说大老爷买了一个女孩儿,唤作嫣红的,花了八百银子。”
先前那一通话里,多有涉及贾赦的,黛玉再听这消息,也不觉凝眉,叹了一口气道:“不必理会。”说罢,她将先前得的匣子递过去,交予紫鹃:“这是老太太给我的,你且记下了,再往外头说一声,让张叔李伯并钟姨娘得空进来一回。”
“好。”紫鹃心知这是为了再置产业,自然答应。只现下已经有些晚了,她便先将匣子收到箱子里锁好,预备晚上再一一记下。
此间种种,且不细论。
及等翌日,黛玉自去贾母房中凑趣,紫鹃正与雪雁比划着料子,商议着做什么花样子,平儿忽从外头进来,双眸微红,面色沉凝,先问道:“你们姑娘哪里去了?”
紫鹃两人忙起身相迎,见她问这个,只说有事儿要与黛玉言语,便笑道:“我们姑娘去老太太屋里了,还没回来。大约还要过一阵儿。你要是不急,坐下来吃两口茶,我打发小丫头去说一声。”
平儿忙拦下:“我原不是寻你们姑娘的。”说着,她直直看向紫鹃,道:“不过禀报一句,讨了你说些私密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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