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童行无忌
忙忙闹闹就进了腊月了, 从前德源县一进腊月, 许多铺子都陆续歇了, 一家人踏踏实实准备过年去。近两年却渐渐有些不同了。一是官渡和官行大车到了年节反要多增些人手, 到时候走动的人多。二来许多商户学着填塘楼的样子开始在年节特意弄些说书演戏的事情叫人热闹热闹以旺人气。
这人一多又各处走动去, 谁也不是背着灶台被窝出门的, 这脚店和食铺的买卖就差不了。你要歇吧, 也行,可看看人没歇的,一天不停地往里收钱, 眼里心里热不热?这么着,越来越多的人在年节也不歇了,谁跟钱过不去呢?
卖馒头包子饼的不歇了, 他们那些米面菜肉也不是自己长的, 自然把另一头的也带起来了。
知县大人每月听坊业司那边报当月的事务,一听到这样的苗头, 立时大喜。规矩是这样, 像康宁府、灵都、丽川那样的地方, 便是过年的时候, 街上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正是商家赚钱的时候, 怎么能歇呢!顶多晚点开早点收摊。越繁华热闹的地方越如此。
眼下德源县有此苗头,恰是说明这德源县正往兴旺发达的路上走呢!
既如此, 岂有不助长的道理?立时下了政令,给年节期间的买卖许多商税上的优惠, 又从官账上专门划了一笔钱额外贴补渡船和车行的人。
这么一来, 连之前还琢磨着偷个懒人都熬不住了。比如灵素家隔壁的崔家大哥,他一早想关了自家的杂货铺好各处逛逛去。结果县令来了这么几下,家里人一算,这要是能多做半个月的生意,就能顶平日一个多月的了。为什么不做!
于是崔家大哥自家杂货铺倒是不用他看了,却整日要推着个小车,载上满车的炒货干果沿街叫卖去。
见着熟人有时候就站住了埋怨几句:“瞧瞧,我这从有店的成了走街的了,越过越回去了!”
对方只好笑劝他:“同嫂子说说,差不多得了,世上那么些银子,挣得过来么!”
正说着呢,后头就听他家里人的声音:“怎么还没走呢?再去晚了油盐店关了,拿什么拌馅儿?!明天卖什么?!”
这个赶紧一缩脖子,冲崔大哥一笑:“走了走了,嗐,都是银子闹的!这男人哪有银子亲!”
鸣霞饭庄也歇不了,今年还有许多客商干脆没打算回家过年,不止谈生意攀交情来饭庄子上吃饭,还定了几桌年夜饭出去,打算论着买卖过年了。
灵素知道了吓了一跳:“这大过年的叫谁来烧菜?!”
刘玉兰乐道:“我同师傅们都说好了,到时候年夜饭挣的银子铺子里留一半,剩下一半他们几个分了。不能来的就说一声,我们另外想办法去。结果一多半都说没事、能来。”
灵素眨眨眼睛:“我可不来,我还要挨家过年呢。”
刘玉兰无所谓:“你到时候把新鲜菜蔬送些过来就成,旁的不用你。”
边上绍娘子几个做的是作坊活计,同他们这些还不一样。不过她们那里都是干一天就赚一天的钱,几个合伙的东家自己商议了一下,决定进了腊月也先做着再说。家里有事忙不过来了就家去,有空还来这里做活儿。
做工的听了这安排,里头便有人道:“这都该过年了还叫过来做活儿,是不是稍微给涨点儿工钱?”
绍娘子便笑道:“来不来都由你们,我们也不是非逼着你们来的。至于工钱,同平常都是一样的,毕竟我们卖出去都是一个价儿,难道腊月里做出来的还能卖贵些儿?没这个道理。”
话虽是这个道理,只是问的人听了就觉着心里不老舒服的。过了两日,只三个还日日过来做会子,余下几个就没再来了。
说是做半个月的,结果临过年了才停的手。到了二十五这日,收工的时候绍娘子把那几个来做活儿的叫住了,笑着道:“差不多就到今天吧,明儿我也不过来了,没人给你们开门。”
说了话,又打边上拿过几个红包来一人给塞了一个,笑道,“早说了这工钱都是一样的,不过年底分个红包,也是个喜气。这阵子可辛苦了!”
那几个本想着如今做这东西挺挣钱,谁知道往后会不会同绵兜子似的越来越卖不上价儿去,连着工钱也挣不到开始的一半了?!是以趁现在多做几天也好,落袋为安。那日听绍娘子答的话,晓得这工钱没有什么腊月价儿,心里也没惦记着,这回忽然得了个红包,真是意外之喜了。一个个都高兴得谢了又谢。
等她们走了,姜秋萍笑道:“之前说不给的,这会儿又给了。还不如之前那人问的时候就答应给了,没准还能多几个人来做活儿。”
绍娘子却摇头道:“你这就想岔了。这一开始说没有的,后来又有了,这叫意外之财,是多得的,人就高兴。你一开始就答应要给,这就变成该她们的了。到时候给多给少就是个事儿。要叫她们像如今这般高兴,非得给得比她们原先预想的还多出许多来才成。你想想怎么合算?更别说要是给得不如她们心里想的,那虽是给了还不如不给呢!”
陈月娘同姜秋萍两个仔细体会体会,还真是这个滋味,都忍不住笑出来,直说绍娘子厉害。
绍娘子笑道:“其实也容易懂得很。你想想,你要是早上出门捡了一百钱,挺高兴吧?回头又丢了五十,其实你这天里外里还赚了五十不是?可你那心里啊,啧啧,就只惦记那丢了的五十了。人就这样,甭管是不是她该得的,都错进不错出!所以同人打交道,你得叫她觉着一直是赚的,可不能叫她觉着自己亏了。”
几人想想更要笑了,关了门,一边算这年赚的钱,一边还琢磨这个进出得失的道理。
灵素的活儿没人能替,不过进了二十,她也歇了。除了隔两天去一回山上,给饭庄送些新鲜菜蔬,沁州也暂时不去了。阵心这些日子又略恢复了些,只要阵心没事,阵纹的修补倒不着急。——急也没用,她那神识完得快回得慢,没法子。
至于那些渣水田,甭管官田私田,她如今给炼毒素的时候顺便连地里的肥力也给抽了些去,大不了等它们“改邪归正”了再还它们。如今她大概有些明白“人”的想法了。他们大多只能看面上一两层的东西,再底下的就顾不上了。所以这么着这也算釜底抽薪之计。
到了二十七请年神这日,看着两个绕着桌子打转的棉球,想想自己刚下凡时候满心盼的一家子人热热闹闹过日子,眼前总算有点意思了。
方伯丰趁着年前把两篇额外的学文交去了府学,出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司农院的成于陆大人,成于陆还问了他一些时气变化上的事情。方伯丰这回交上去学文里恰好就有一篇说的这个,正好能对答几句。
最后告辞的时候成于陆笑着对他说了句:“往后你那里的新粮作种出来了,记得写个选育的记录上来我瞧瞧。”
方伯丰赶紧答应着,回来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这位司农院的副长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县里做的这点小事。
不过自己做的事情有人赏识在意,方伯丰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这会儿俩人一边准备祭神用的东西,一边就说着这一年自家和周围人的琐事。
猪头同全鸡都已经煮好了,用大盘子装了放在中间,灵素在里头另外做几个素菜,方伯丰则要预备香烛等物。
俩娃儿在堂前铺的毡子上玩,这会儿香烛还没点上,也不用管他们。等点了蜡烛,就不能叫他们乱碰桌子了,忌讳,说是对神不敬,碰了会肚子疼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此就不知道了,神仙也不晓得,她又不是年神,谁晓得人家什么脾气!反正方伯丰小时候是这么被管过来的,自然也这么管自家娃儿了。
灵素耳朵灵,一会儿听着岭儿的声音道:“哥,香!”
湖儿没做声。
灵素便对一边正理元宝的方伯丰道:“又闻着味儿了,去年就不肯撒手呢。这会儿在跟她哥说菜闻着香。”
这时候外头已经有人家开始放炮仗了,方伯丰赶紧起身道:“别给吓着了,小孩儿听不得大声。”说着话就往外走,刚走到堂前门口,就回头喊:“灵素,你快过来瞧瞧!”
灵素赶紧走了过去,这时候湖儿转脸也看见自家爹娘来了,说了句:“下来……”
就看这两个也不晓得谁的主意,把放一边给他们两个吃饭坐的高椅推了一个过来。这会儿岭儿正立在上头,两手扶着高椅靠背,脸上和前胸的衣裳上都蹭得希油,小嘴紧紧闭着,可腮帮子上还鼓了一块。而盘上放着预备供神的福头,右边的耳朵上都是一小弯一小弯的缺缺……
湖儿立在底下,伸着两个手扶着椅子腿,见爹娘出来想收手来着,看看妹妹,到底没松手。
岭儿见灵素同方伯丰瞧着她,便嘟着嘴朝他俩乐,醒过神来又抬起袖子往脸上随便胡撸了两下。这下那油蹭得是越发匀了,印堂跟额头都发亮。
方伯丰同灵素两个立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好,灵素先上去把岭儿抱下来,说她:“怎么爬这么高,摔了怎么办。”
岭儿想说话,没敢张嘴,嘴里还满着呢。
方伯丰有心给他们讲讲这祭神的讲究,可这俩这会儿能听懂?讲都讲不懂,打啊骂啊的就更没用了,只好跟着娃儿娘的口气道:“囡囡你是姑娘家,怎么动不动就爬高呢……这学会走才几个月功夫,摔下来怎么办!”
灵素叹一声,“就不该叫她跟着舅舅玩儿,大郎都不敢爬那栅格子,就她敢!”又转脸问方伯丰:“没事儿吧?这样……”
方伯丰心说我哪儿知道这年神气性大不大啊。不过这时候再煮也来不及了,只好将就了。童言无忌当风吹去,想必童行无忌,神仙们应当也能体谅吧。
等大年夜在苗十八那里说起这事儿来,大师兄同沈娘子也乐得不成。大师兄先把两个娃儿一通夸,夸岭儿有胆识有魄力,夸湖儿仗义靠得住。灵素心说都是你带出来的爬高跳低的,你瞧着当然好了!
大师兄还问灵素:“你没骂孩子吧?”
灵素回他:“骂她她也得能听得懂啊。”
沈娘子不无羡慕地道:“灵素就是脾性好,就没见她对孩子发过火。整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发愁的事儿,一个人带两个娃儿,都没见她生气起急过。我这么些人帮着手,有时候气得还得给他两下子呢!”
苗十八笑道:“你看她自己的样儿,她自己就是个混不吝,拿什么管孩子去。还不是孩子们要怎么着就怎么着。”
沈娘子摇摇头:“还是她本事大。我有时候跟大郎发完火,转身又觉着挺后悔。细想起来,也是心里烦着旁的事儿,小孩子刚好那时候闹,就容易上火。一样的事情,他要换个时候闹,或者就没事了。人什么事儿管不过来了,累狠了,没法子了,就该生气了。灵素就没这样的时候。”
大师兄道:“你要管着风和楼,一头是客人一头是底下这许多靠楼里吃饭的人,又有县里县外那许多同行争这一口饭,一年到头多少事情得琢磨。她吃饱了不愁的,哪有什么烦心事!”
沈娘子道:“还是心性好,灵素就是稳得住。”
灵素听这话,脸上笑着,神识却不由得落到自己灵境里的入凡令上。——我事情尽有,只是烦也无用啊!